她冲安德烈笑了笑,带着一点同情和些许嘲讽,有点像他点牛奶和两个巧克力冰球时弗朗辛看他的神情。
“谢谢,打扰了。”
她并没有在他走了之后立即关上门,而是一直看着他下到二楼。他急匆匆地走到外面,感受着外面新鲜的空气在他周围流淌着,渗透到他的皮肤里。
再过半个小时,弗朗辛就会从丹东中学出来,中学离这里不过几米远。他在想,在那样一栋不像真正学校的房子里,她正在上什么课呢?她上课的教室是什么样子呢?
他只需要在英国人散步大道上再走一会儿,然后在学校门口等着她就行了,就像那天一样。这一次,他不用再演戏了。
但是他并不想看到弗朗辛。今天不想。弗朗辛应该会猜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尽管他不觉得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是件悲剧。
他不想将事情夸大。难道这不是像他这个年龄的许多男生女生都会遇到的事情吗?
如果有人跟他说他的某一位同学的妈妈做跟他妈妈一样的事情,他可能只是耸耸肩,嘟哝一句:
“然后呢?”
是的。然后呢?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父母的生活,开始关注他们的过去,他们曾经拥有的梦想,他们的快乐,他们的忧愁,他们的失误,甚至是他们的可耻行为?
他从很小的时候——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就在自己周围划定了一个保护圈。但是他最近一不小心就从里面走了出来。现在,他只好埋怨自己和自己的好奇心,但是他完全没有办法战胜这种好奇心。
他回到戛纳,回到自己的小阁楼里。他为了让自己在学习时头脑更昏沉一点,举了一刻钟的哑铃,一边听着最吵闹的唱片。
能证明他并没有被影响的证据是,他在骑着摩托车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行驶,在一堆汽车之间穿行时,停下来买了唱片。他很喜欢听那些唱片。
Chapter 3
“没人在吗,诺埃米?”
他走进餐厅,餐厅里没人,桌子上摆着三套晚餐餐具。爸爸妈妈也不在客厅里,家里听不到一点声音。
“你妈妈在路上,先生还没有回来。”
已经八点四十,爸爸几乎从不晚归。安德烈以前常会揭开锅盖,尽情享受着鱼的香味。他很喜欢吃。用不了多久,诺埃米就会把他从厨房赶出去,因为他会尝尝每一道菜。
他现在还会那样做,但是自从他高出她一个头,她就开始当他是个男人,不敢再随便斥责他了。
他不知道该待在哪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躯庞大。他在窗户边上等着父亲归来,但很久不见父亲的身影,于是他走上楼梯。
他父母的房间里也没人。他不喜欢在那儿待很久。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在那里就是感到浑身不舒服,尤其是爸妈都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他还非常小的时候,就不喜欢他们身上的气味。
墙壁被刷成淡蓝色,家具被刷成白色,缎面床罩则和别墅外墙一样是玫瑰色的。与其说这是一对夫妻的卧室,还不如说这是一间女人的卧室。安德烈怀念以前在阿尔萨斯大道上的桃木色卧室。
自从他们住进了这套别墅,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变了吗?他甚至觉得他爸妈的气味都开始变了。
“你在吗,妈妈?”
“我在这里,安德烈……”
在她同样被刷成蓝色的小卧室附间里,有一把长椅子和两张裹着暗玫瑰色缎子的安乐椅。她穿着睡衣,对着一个带有镜子的小梳妆台刚刚梳好头发。这个梳妆台是她在安提比斯街上的一家专卖商店里买的,那个时候她已经和娜塔莎经常来往了。
这件家具应该和娜塔莎家的一样。他从来没去过她家,但是确信她家的环境肯定是一样的,但显得更富有。
他已经知道母亲要出门,因为她的脸上涂满香脂面霜,表情有点着急,手还有点颤抖,就好像害怕发型或者妆容会被弄坏了。
“爸爸迟回家了。”他有点闷闷不乐地小声咕哝道。
他饿了。
“他已经打过电话说他不回家吃饭了。他那位著名的病人,威廉先生,明天早上就要动身去纽约,三天前就通知他了,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帮这位先生补好牙齿。”
他知道父亲少数几个病人的名字,但只知道名字最好听或者最有名的,比如说这个威廉先生。他在穆然建了一栋豪华得几乎令人不敢相信的别墅,他在那里每年只待两三周。
他在爱尔兰还有一栋很有历史的城堡,在伦敦有一套公寓,在纽约也有一套,在马尔代夫棕榈岛上还有一处地产,在佛罗里达还有一个游艇。
“你饿了吗?”
“嗯。”
“你想先吃吗?我还有几分钟就好了。”
他舒了口气,屈服了。
“你爸爸跟我说他只需要把三明治端到他的小房间就好了。我,我要出门,所以你到时候就一个人在家了。”
“你要跟娜塔莎一起出去吗?”
“她伦敦的一个朋友要举办乔迁宴,她在加利福尼亚租了一栋别墅。她还没搬好,所以没办法邀请客人们去吃饭,宴会将在晚上十点举行。”
妈妈要是能够猜出他的心思,就应该尽量少提娜塔莎,并且尽量少穿和娜塔莎差不多的裙子。
娜塔莎是那种游手好闲的人,不能忍受一会儿的孤独。她不停地在一个又一个鸡尾酒会中穿梭,一日复一日地参加大使家的晚宴,在理发师或者指甲修建师那儿度过早晨。但是她依然有无数个空虚的日子等着去填满。
她此时拿起电话。
“你在干什么,亲爱的乔思?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为什么不坐车过来喝杯茶呢?”
这个小资产阶级妇女激动地往那个善于卖弄风情的女人家里跑,她在那里扮演着传统喜剧里密友的角色。
他正走向门边,妈妈叫住他。
“你不等等我吗,安德烈?”
“我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他撒谎道。
“我想应该是鱼吧。我不确定,因为你了解诺埃米的。她不太喜欢我管她的菜单。”
事实不是这样。事实是,诺埃米不喜欢他妈妈总是在早上十点或者十一点把她叫到楼上的卧室小隔间里,决定一天的菜单。
“你看起来有点不耐烦。”
“没有啊。”
“你怎么不坐下来呢?你知道吗?安德烈,你很少跟我在一起,而且你跟我说话越来越少了!”
“我有很多事要做,妈妈。我刚才还做了两个小时的摄影几何,我现在还有点头昏脑涨的呢。”
“承认吧,你更喜欢跟爸爸说话,却不怎么跟我说话。”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你们俩昨天晚上不是又在一起嘛。”
他很讨厌这种迂回和试探的谈话方式,他称之为钓鱼,他很后悔上楼来了。
“爸爸当时是来跟我说晚安的,他在阁楼里待了不到十分钟。”
“你不必解释。你这个年纪的男孩是更喜欢跟男人待在一起。”
他终于还是妥协了,在沙发里坐了下来。对于他强硬的骨架和人字斜纹布裤子而言,沙发上的丝绸太脆弱了。
“你们俩聊了些什么啊?肯定谈到了我不该知道的事情……”
“我不记得了……等等……我跟他说我在尼斯碰到了弗朗辛,然后他跟我谈起普瓦德一家人……”
“好啦!我们可以下楼去了。我不化妆会不会让你觉得不太舒服?我吃完晚饭再来补补妆。”
她的愉快给安德烈一种不自然的、勉强的感觉。
“你不会觉得我很丑吧?”
“一点都不。”
“一个女人应该一直都是美丽的,不论是对于她的丈夫还是孩子来说。不管是女孩还是男孩,亲眼看着母亲老去肯定不舒服。”
“你不老。”
“我们下去吧。诺埃米会不高兴的。”
他们两个很少单独吃饭,尤其是他爸爸的那套餐具还摆在桌子上。
“她很漂亮,弗朗辛。她跟她妈妈那个年纪时长得很像。”
“爸爸已经跟我说过了。”
“我怕她会跟她妈妈一样,很快就不美了。有些女人一旦结婚了就开始自暴自弃,放纵自己。她们到了三十岁就不再年轻了。我很想知道这时候她的孩子们会怎么想。”
他很想回答说:
“什么都不会想!”
但是,他觉察到妈妈不怀好意,便说道:
“你知道,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弗朗辛的两个兄弟一个十一岁,另外一个只有六岁。是他们的妈妈在照顾他们,看着他们洗澡,帮他们整理好衣服,送他们去上学,并且在两个不同的学校门口等着他们放学。同时,她在家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还要给病人开门,因为她家只有一个女仆。”
“你知道得挺多嘛。”她用一种很心酸的语气说。
这是事实。他在普瓦德家吃饭时,被他们家与他家完全不同的气氛震撼到了。
他们家的公寓很大,有许多家具配备很和谐的皇室风格的大房间。那套公寓看上去简单又坚固。普瓦德医生的工作室给人的感觉既安静又舒适。
弗朗辛对他说过:“他有时候会工作到很晚。于是他有时会打开他那个有两个门扇的门,叫我在客厅里给他放点音乐。他尤其喜欢室内音乐,他觉得这种音乐是最文明的。我和妈妈坐在客厅里,轻轻地说着话。他时不时打断我们,问我们在谈论什么。”
他们家根本就没有严密的隔墙。普瓦德太太没有卧室小隔间,而她的丈夫也不需要躲在楼梯间里。所有的门都是开着的,大家可以随时联系到彼此。
“你记得吗,安德烈?我以前也一直送你去学校的。”
“嗯。”
“你还记得路丁学校吗?”
那是一所私立幼儿园,坐落在梅尔街,位于他们当时住的阿尔萨斯大道后面,那个年代火车道还没有被埋入地下,人们可以听到所有火车经过发出的轰隆声。他们住的那栋房子日夜都在晃动,有时候,吊灯晃得那么厉害,人们会担心它从天花板上掉下来。
他们那时候住的房子很破旧,房间很暗,房间里摆放着彼此并不相配的家具,那些家具都是他爸妈从旧货商那里或者大卖场淘来的。
那时候他爸爸的诊室就在一个走廊的尽头,挂着一盏亮一整天的电灯泡,而石榴红色的那个客厅则被用作了候诊室,接待病人,那时候病人还不是富人。
消毒水有点发甜的气味会飘到两间卧室里。在安德烈还很小的时候,卧室的门总是开着的。
于斯尧姆太太!这是当时路丁幼儿园的校长,她教会了他阅读、算数。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味。
“那个时候,家里还是我在做饭。在巴黎也是,那时候我刚结婚。我们当时住在你奶奶家,后来,晚一点,我们搬到一个有两栋房子的院子里,就在都尔奈勒桥桥头……”
他对那个铺着不规则灰色石头的院子记得很清楚,有人在那里安置了一个抛过光的木停车场,正好对着门房的窗户,这样门房就可以监视这个地方了。有一只关在笼子里蹦蹦跳跳的金丝雀。他还记得很清楚,当时阳光将院子和黄色的金丝雀一分为二,一半在阳处一半在暗处。
“那个时候你爸爸还在牙医学校里面学习,就在加朗斯耶尔。那时候,我经常抱着你去等他。”
他真希望妈妈别再说话了。他不喜欢别人这样强迫他想起一些他认为只属于自己的回忆。
“我们只有一个孩子,但这并不是我的错。我,我曾想过生六个孩子。我因为坚持自己带你,所以放弃了药剂学专业,那时候我已经读到三年级了。”
她不明白她这样说是不对的吗?
“我爸爸对此很失望,他差点因此病倒了。我哥哥已经选择从军,鬼才知道为什么。所以他就指望着我能够继承他的药店,药店就在蒙巴纳斯公墓对面。我妹妹十七岁时就结婚了,然后去马赛了。”
他知道,即使这些事都是真的或者几乎是真的,也一定都被妈妈修饰过了,这是她的个人说法。比如她在谈到要给他多生几个弟弟妹妹时说:
“这并不是我的错,如果……”
她是想好之后才说这些话的。总而言之,是他爸爸的错。
她从桌子旁起身,舒了一口气。
“听着,安德烈,有很多事情你以后才能明白。等你结婚了有了孩子才会懂!”
她弯下身子抱了抱他,她很少这样。
“我更希望和你一起待在这儿而不是出去,但你很快就会讨厌我的存在,对不对?”
“我一点都不觉得烦,但是我确实该学习了。”
“我知道,我知道。”
她的语气还像三四年前他还小时的某些晚上的一样。那个时候,妈妈会在他快睡着时来他房间里看看他。
那个时候她跟丈夫经常吵架。他还记得有几个晚上吃饭的时候,家里气氛很沉默,妈妈双眼红肿,情绪激动,爸爸的脸上则是无动于衷、漫不经心的表情。那几个晚上,他觉得压抑。
他觉得,妈妈每次这样俯身在他床上或者有时候躺在他旁边时,他都能闻到酒气。
“你不会觉得很不幸吧,我可怜的小安德烈?”
“不会啊,妈妈。”
“你有没有想过拥有其他父母?”
他很想睡觉。当时餐桌上抑郁的场景足够让他第二天一整天郁郁寡欢。他经常因此做噩梦,但不敢跟父母说。
他的确天真地想过如果他们像其他父母,又如果他是在其他家庭会怎么样。
“你真的认为你很幸福吗?”
“是的,妈妈。”
“我好爱你啊,我亲爱的儿子!跟你说,你就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目标。我做的所有事情,你以后都会明白的,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
“是的,妈妈。”
“我并没有生你爸爸的气。他是个男人,男人都……”
他以前有时候会哭,泪水挂在他的脸上,但他不敢擦。
“你在想什么呢,安德烈?我是个好妈妈吗?”
“是的,妈妈。”
“即使我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照顾好你?我多么希望自己一直快乐,无忧无虑,能够让你的同学和朋友都喜欢我,能够像姐妹一样和你一起玩耍,而不是一个正在老去的女人。”
她未注意到安德烈此刻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安德烈想起了爸爸顺从的面孔,这个男人躲在楼梯间的角落里,耐心地忍受着生活。
他记不得往事确切的发生时间。在阿尔萨斯大道上的老房子里,他们家不时邀请其他夫妻来吃晚饭,经常是一个医生朋友和他的妻子。每天晚上,他上了床还能听到微弱的谈话声,越来越远的笑声,金黄色酒杯里的科涅克白兰地的香味从远处飘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