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搬进新别墅的初期,有过更热闹的晚上。有时候会有五六对夫妇在他家留到很晚,一直伴着电唱机的声音跳舞。
热情慢慢熄灭。晚会越来越少,客人也越来越少。只剩下两三个关系比较好的朋友,后来这几个朋友也没来过。因为爸爸妈妈已经不再一起出门,或者说,一个月只出去一次,去安提比斯街看电影。
他进了屋顶小阁楼,开始解决一个难题。他抄了好久才抄完数据,建立这个算式:y=x##3##/(8-2x##2##)
并画出函数图形。
他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你在上面吗,安德烈?”
“是的,妈妈。”
“你要来跟我说晚安吗?”
她站在楼梯平台上。安德烈在离她还有五步远时就闻到了香水味。她穿着一件袒胸露肩的黄色晚礼服,上面搭着一件貂毛长披肩。
“你不会觉得我很丑吧?”
“你很美。”
他并不这样认为。他几乎都没怎么看妈妈。
“晚安,亲爱的。”
“晚上玩得愉快,妈妈。”
“如果你爸爸在你睡觉之前回家,代我向他道声晚安。我希望不会太晚回来,但是跟娜塔莎在一起,没人知道会玩到什么时候。”
他听着门被关上以及汽车轮胎摩擦花园路面的声音,终于舒了一口气,因为他可以一个人待在家里了。几乎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来。他们家有两个电话机,一个在他爸妈的卧室里,另外一个在客厅里。他现在离卧室更近,但他宁愿下到一楼,诺埃米刚拿起电话。
“喂,你好!是的,他在。他现在就在。我给他……”
“是找我的吗?”
他还没回过神来。从来没人打过电话给他。也许是他的某个同学把笔记本落在学校或者有不会做的题?
“喂,你好!什么?”
一个声音打断诺埃米:
“弗朗辛?”
安德烈从来没有听过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惊奇地发现她的声音如此低沉和温柔。电话里还有音乐的声音。
“我没打扰到你吧?”
“没有。”
“你刚刚在干什么?”
“我正准备上阁楼去学习。”
“做什么?”
“数学。”
“你还好吧?”
安德烈一听这话,脸色立即变得阴沉,猜测她打电话来是为了确定他没有因为与母亲相遇而心情低落。他不愿意别人同情他怜悯他。无论是谁,即使是弗朗辛也不能管他的事情。她有没有根据安德烈的沉默猜到她刚刚不经意已经伤害了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吗?”
“不知道。”
“你明天要干什么,大概五点的时候?”
“明天不是周六吗?五点啊,我还没什么打算。”
“我明天要去戛纳。我得去那儿找我的朋友艾米丽,普瓦特拉医生的女儿。你认识吗?就是那个心脏科医生。”
“我想我爸爸应该认识他。”
“她下个周一要做阑尾炎手术,现在很害怕。所以,为了给她加加油,我要给她慢慢地讲讲我以前做的手术。”
“你做过手术?”
“两年前。如果你有时间,我明天会在她家大概待到五点左右,在我赶电车之前,我们应该还有时间见个面。”
“你是不是正在听莫扎特的第十三号小夜曲?”
“嗯,是的。”
“你是在客厅里打电话的吗?”
“是的。”
他试着想象她就坐在壁炉台对面的沙发里面,她家的壁炉台在右边,她曾经指给他看过。那天晚上,他和爸妈一起去她家吃饭时,她放过同样的唱片,她很吃惊地发现安德烈也有这张唱片。
“你喜欢莫扎特吗?大部分男生都喜欢爵士。”
“我两者都喜欢。”
在打电话时放一些能让他们想起各自一部分生活的音乐,这种行为是不是有点孩子气?但安德烈有些感动。
“你爸爸办公室的门开着吗?”
“是的。”
“他在吗?”
“他正在填社保单子。妈妈在厨房里,跟女仆说明天的安排。”
有一会儿的沉默,但他们都没有刻意打破这沉默,因为沉默并未让他们觉得尴尬。安德烈首先再度开口。
“你还在吗?”
“在的。我们在海港站前面碰头怎么样?”
“你会带上泳装吗?”
“我还是不带吧。我的想法是我们两个就在港口那里散散步。但是,如果你坚持的话……”
“不用。我们就按你想的做吧。”
“你不会觉得失望吧?”
“我每天早上都会游会儿泳。”
“你每天早上几点起床啊?”
“六点。”
他很吃惊的是,弗朗辛的爸爸就在旁边的房间里,门还开着,能够听到她说的所有的话,而她居然如此自然和放松。
“我可不会起这么早。我是个拖拖拉拉的人。如果不是两个弟弟七点时在那儿吵得像鬼一样,我可不会起床。”
如果爸爸在旁边,安德烈可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流畅。要是妈妈能听到他说话,他肯定会结结巴巴。他真羡慕弗朗辛。羡慕她的家人,她的家,那座房子那么安静,有序,和谐。
“你在干什么?”
安德烈听到她的呼吸声变重了。
“我在弯腰关留声机呢。唱片放完了。你没有注意到吗?”
他突然很愚蠢地问道:
“尼斯的天气好不好?”
她有点戏谑地回答道:
“我想应该跟戛纳一样吧?”
听到她的笑声,安德烈既开心又有点忧郁。
“你还是会喝很多巧克力冰饮吗?”
“自从我们上次分开之后,就喝过两次。”
“加两个巧克力冰球?”
“每杯饮料里加两个。你呢?”
“我等着明天你请我喝啊。”
“你在笑话我吗?”
“绝对没有。”
“你觉得我的品味很孩子气吗?”
“我要跟你说些更孩子气的事情。你知道吗?我现在睡觉的时候还会啃床单呢。我妈妈说这是个坏习惯。”
他感觉从来没有如此地亲近一个人。
“你爸爸会笑话我的。”
“为什么啊?”
“因为我们说这样的话啊。”
“我爸爸,原则上,从来不会笑话任何人。他只会笑话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看!他现在正盯着我,用手吓唬我呢。”
她又笑了。安德烈听到她在电话里说:
“是安德烈,妈妈。我跟他打电话,问他明天等我看过艾米丽之后有没有时间见个面。等我喝完难喝的茶,说完一个小时的外科手术,跟他说话会让我舒服点……喂!不好意思。妈妈刚进来。她问我你的考试没让你很烦吧。”
“一点也不。替我谢谢她吧。”
“他说一点也不,并且让我谢谢你……好吧!我不打扰你学习了。明天见,安德烈!五点,港口站。你到时候把摩托车停在什么地方吧,这样我们就不用在人行道上拖着摩托车一起走了。”
他想象着一个总是令他心神荡漾的场面:两个相爱的人手挽着手走着,男的用一只手推着他的摩托车。
“晚安,弗朗辛。替我向你爸妈问好。”
“你也一样,也替我向你爸妈问好。”
这可不一样。而且他爸妈也不在。他们可没有参与这次通话。
他们只是局外人。
在维克多·雨果大道上,他们应该还在谈论他。弗朗辛有没有跟他爸妈讲过他们之前那次相遇呢?
“我跟他们都说了。”她上次来他们家吃晚饭时就说过这句话。
两家人在他家吃饭的那个晚上,安德烈觉得妈妈跟普瓦德太太互相没有什么好感。而两个男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可以看出他们是老朋友。他们本应该经常见见面,毫不费力也毫无烦恼地在一起待上几个小时。
他妈妈有点局促不安。她在这种场合下特别容易局促不安,普瓦德先生看着她,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安德烈并没有参与对话。晚饭一结束,他就带着弗朗辛进了他的房间,也就是房梁裸露在外的屋顶阁楼。
“你真幸运!”她说道,“你可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可以随便乱放自己的东西。”
他的阁楼确实杂乱,一直都是如此。弗朗辛不停地发现新东西。
“你玩吉他吗?”
“三年前尝试过,但很快就放弃了。”
“对哑铃也很快就放弃了吗?”
“学习太久了会玩一下,很狂躁想发脾气时也会玩。这是个放松神经的好办法。”
“对谁发脾气?”
“对我自己。”
“你经常对自己发脾气吗?”
“你从来没对自己恼火过吗?”
“有时候会。尤其是当我给别人造成麻烦时。你呢?”
“我不是因为这个。”
他想为自己辩解。他差点就说:
“我是在给自己找麻烦的时候……”
很简单的理由,但不容易解释清楚。
“当我的行为跟我本该做的事不一致时。比如,我很不喜欢一个老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他。”
“我敢打赌是英语老师吧。”
“你怎么猜到的?”
“因为我从来都跟我的英语或者德语老师合不来。教语言的老师跟其他老师不太一样。”
“但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我,所以我必须要与他作对,你明白吗?”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明白了。”
“我知道怎样激怒他,也知道全班同学都站在我这边。但是在这种时候我又同情他。接着我又会因为同情他、让他生气了对自己感到很恼火。”
“于是,你回家之后就会举哑铃。我猜你就睡在这个地毯的这个角上?”
这一块红色机织割绒地毯算是小地毯,形状不规则,应该是在阿尔萨斯大道上买来的。
“我几乎都是躺在地上读书和学习。地板是杉木的,经常有小木刺刺入我的皮肤里。”
“我有个弟弟也喜欢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爸爸说这对年轻人的健康很有好处。”
“我听音乐时就仰卧着。”
弗朗辛家没有屋顶阁楼,但是她曾带安德烈参观过她的卧室,浅蓝色的木制房间,摆着些许无用的东西。房屋既简单又清新。
“我可不能随便放东西,你看!而且,我爸妈大概也不会让我那样做。”
她和母亲如果正在家里谈论他,会说些什么呢?普瓦德医生在旁边一边听她们说话一边填着表格?
“你确定是她吗?”
“安德烈当时也在那儿,立即认出了她。一个儿子是可以从人行道的另一边认出母亲的,不是吗?安德烈后来还认出了她的汽车……”
“她看见你们两个了吗?”
“我不知道。有一会儿,安德烈脸色苍白,然后他就跟之前不一样了。”
“她是从房子里出来的吗?”
“是我先看见她的,当时她还正在门槛上。我如果什么都不说,他可能就不会注意到了,因为我们和她很快就会朝不同的方向走。我不是故意的。”
“我明白。”
“我估计他心里不好受吧。”
“我不了解他,所以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那个房子是干吗的。”
“我认识他也不是很久,只见过他三次。但是我打赌,他送我到家之后,肯定回到那里了。”
“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打电话给他的吗?”
“这是一部分原因。我想再看见他。也许他需要我吧?但是我明天确实要去戛纳看艾美丽。”
“你会跟安德烈谈这件事吗?”
“当然不会。除非他先提起来。我不认为他会这样做。他一定会尽量不让我知道他知道了什么。他从来都没有任何朋友。他也不想交朋友。他是个不喜欢倾诉也坚持不要任何朋友的男孩。”
“即使是你?”
“我刚拨通电话时,有那么一会儿还以为他不会接电话。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他妈妈的事情。”
“我希望你不要问我这个问题。”
“也就是说你知道了。”
“经常有人谈论她,坏消息多过好消息。我个人觉得她没有什么好指责的。”
“但是你没把她当朋友啊。”
“不是因为这个。”
“承认吧,你们两个处不好。”
“这既不是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必须说的是,她对我来说有点复杂,而且我很烦她。”
“但是,女人啊,你们可是在一直不停地八卦啊?”
“你听到我们说话了?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什么意见也没有。我们如果关心所有我们年轻时就认识的人的性格和命运,估计就没有什么时间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了。”
“难道你不认为就是因为她,他才放弃医学专业进入牙医学校的吗?”
“很有可能,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的。他没有我们有耐心。他想结婚。做牙医比做医生能更快地挣钱。他一开始学的不是这个专业,但最终做了牙医。我要是没记错,他已经做了五年。”
“他们在他学习期间是怎么生活的?”
“我只知道,他有时候会在牙齿矫形所工作到深夜。”
“你觉得他幸福吗?他会不会后悔?”
安德烈在进阁楼时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该怎么回答呢?他拒绝回答。
他知道什么?谁又知道什么?他爸爸也知道吗?娜塔莎呢?那些以前来过别墅后来再也没有来过的朋友们呢?
这一切和正在收拾整齐的家里谈论他们的普瓦德一家没有任何关系,和其他朋友以及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跟安德烈也没有什么关系。她是他的妈妈。但他宣称自己的自由的,妈妈也是自由的。他没有必要评价爸爸,也没有必要评价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那就和平相处吧!只要别人不来将他正在独自耐心过着的生活弄得复杂就好!
他希望能永远安静下来。谁也不要再向他说些所谓的知心话或者半知心话,也不要像他妈妈之前那样打扰他的回忆。谁也不要试着将他拉到别人的位置上。
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影响他!
他不想学习,不想听音乐,也不想练哑铃。他什么都不想做,更不想再被那次相遇烦恼,也不想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弗朗辛也得负点责任。因为,如果没有她,他就不会在那个星期四的下午五点半出现在那条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叫伏尔泰的街上。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他发现什么都错了。他竖起耳朵。大门开了又关上。爸爸进了家门。他听到电灯开关打开的声音。诺埃米已经上楼好一会儿了,应该已经睡下了,和平时一样,肚子上搭着一个小热水袋。
爸爸打开客厅里的灯,只在那儿待了一会儿,然后就熄了灯,慢慢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二楼。他走上楼梯平台后,犹豫了一会儿,又上了三四个台阶。
今晚安德烈没有勇气去看他,听他说话,或者对他说话。他有点愤怒地关了灯,从他的门下看不到一点灯光,这样爸爸就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