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丽星期一早上要做阑尾炎手术。”
安德烈并不想说这么多。他觉得,爸爸对他表现出来了信任,他应该说点什么作为交换。
“弗朗辛是个非常不错的女孩子。”
他们互相保持着礼貌。他们都彼此都很满意,达到了从未有过的亲密。
“你回来吃晚饭吗?”
“当然回来。她要坐六点的电轨车回家。”
“替我向她的父母问好。”
他犹豫着要不要上楼去跟妻子告个别,但最终还是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穿过那扇对着台阶和洒满了阳光的小道的门。
“你经常来这里吗?”
“来得比较多,一般是早上来,如果有时间的话。”
他喜欢清晨时城市的街道,那时候商店和咖啡厅都还刚刚开门。他经常在去学校之前去甘比塔市场转一圈。
市场正对着阿尔萨斯大道,过个天桥就能到。有些时候,蔬菜和鱼的气味会通过那些大开着的窗户,飘进公寓里。
弗朗辛和他沿着海堤慢慢地走,就像那些周末爱闲逛的人一样。他们在每只船前面都会停下来,却总是说不出那句他们想了很久的话。
他快要瞧不起自己了。
“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忘记时间的流逝,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个海员站在橡皮艇上,用一只像肥皂一样的海绵擦拭游艇白色的船身,就像是在看一幅迷人的风景。”
“你喜欢船吗?”
“我欣赏它们。我认识所有的船。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少了一艘船或者多了一艘新的。大部分船从不出海。那艘黑色的双桅小帆船,有点远的那艘,是一个美国作家的。有时候还能看到他在打字机旁边写作呢。他好像在美国很有名。”
他们在一艘巨大的游艇前面停一会儿,这艘游艇和大型客轮一样大,这样的船需要三十多个船员,还不包括旅店老板以及客房女佣。这艘船每年都会穿过大西洋,去百慕大群岛一趟。
“你很羡慕吗?”
安德烈仔细想了想。
“没有!我不想成为富人。但钱财不会让我感到害怕,我也不想成为穷人,尽管……”
“继续说……”
“很难解释清楚。我需要家。但不想要任何义务。不被任何东西牵绊,也没有任何牵挂……”
“你不觉得这有点矫揉造作吗?”
“也许吧。你觉得你爸妈是富人吗?”
“我会说我爸爸赚得不算少,我们是别人说的活得比较自在的那种人。”
“呃,我的梦想太难实现了,不被舒适的生活迷惑,投入到自己喜欢的工作中。”
“我爸爸就很热爱他的工作,如果没有那么多无价值的表格要填的话……”
“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自由。正如现在,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这里或者那里停下来,不需要在乎任何人的看法。看!那个渔夫……”
“你认识他吗?”
“我从来没跟他讲过话。你觉得他有多少岁?”
“大概四十到五十岁之间吧。”
“我也觉得是。他还没有退休。他的身体没有残疾。他看起来可不像个病人。”
“你为什么说这些?”
“因为我每天无论什么时候过来,几乎都发现他在同一个地方,就在这艘‘科莫兰’号和这艘挂着荷兰国旗的有两块防倾板的奇怪小船中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待在这个地方而不是其他地方。缆绳交错在一起,他完全没办法将鱼线投到水里。”
安德烈的目光寻找浮标。
“你看到那个红色的浮子没有?想象一下,你盯着它看几个小时,等待着它突然下沉,摆动。”
“他钓到过鱼吗?”
“我从来没见过他钓到鱼。最好玩的是,他的专注力是传染的。我曾经在他旁边站过半个小时以上,浮子下沉时非常激动。”
“我不是一个人。有时候有三四个人一起看他钓鱼。在海堤尽头还有一个渔夫,但是这个渔夫是个认真的业余爱好者,他抛饵钓鱼,还带了很多漂亮的工具。”
“你在观察他吗?”
她是不是在善意地嘲笑他?他没有向她隐藏自己的小毛病,一些可笑的小事,一些愚蠢的行为。他有运动员的体格,在学习上也很认真,但行为确实很像小孩子。
他觉得跟弗朗辛在一起很愉快,但是追求她的想法从来没有在他的脑袋里出现过。他几乎没把她当成女性。
“你是个奇怪的男生,安德烈。”
“哪里奇怪?”
“所有地方都很奇怪。有些时候,我觉得你有二十岁,还有些时候,我觉得你的行为就像我的弟弟。我很希望我的两个弟弟像你一样。”
“因为他们让你感到很快乐?”
“不是的!你别生气。我很信任他们。”
“你也很信任父母。”
他突然想起前一天晚上的那通电话,想起在办公室里的普瓦德先生,还有从厨房走到客厅里的弗朗辛的母亲,她坐到弗朗辛身边。
“你在跟谁打电话?”
“是安德烈,妈妈。”
他突然忧郁了。按他爸爸的说法,他要愤怒了。
“你跟他们都说了吗?”
“说什么?”
“你知道的。就是我们星期四的那次相遇。”
“你一定要我跟你说实话吗?”
“如果你不说真话,那我就没必要问你这个问题了。”
“如果我对他们讲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跟你保证不会。”
“讲了。”
“什么时候?”
“昨天,就在我们打完电话之后。”
“为什么?”
“因为我什么都会跟他们讲,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即使这些事跟你没有关系?”
“这些事跟我有关。”
他变得更加咄咄逼人,他还在看那些船只,但并没有真的在看。
“为什么要这样?”
“首先,你是我的朋友。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这并不能成为让你爸妈知道这件事的理由。”
“然后,这件事我也有点责任。如果不是我在看到你妈妈时傻乎乎地大声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看见她。”
“你希望事情变成这样吗?”
“也许吧。对,我是这样想的。”
“我们之间有秘密吗?”
“我没这样想过。”
“你爸妈说过什么?”
“我爸爸被我们打断了工作,过来关门。”
“你不觉得他是出于谨慎才这样做的吗?”
“也有可能。”
“以前,他和我爸爸好朋友,如果我没弄错,他还是这样认为的。我在你家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们的友谊,因为我看到他们两面对面坐着呢。你妈妈是什么反应呢?”
她没有说话,于是安德烈又说:
“你怕我难受吗?你现在对我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放心吧。她也知道,是不是?”
“我认为是的。”
“你只是认为吗?”
“她知道的。”
“我想很多人都知道了吧。”
“你也许没想到,妈妈为她辩护了。”
“她怎么说的?”
“她说很多人喜欢对别人的事胡说八道,喜欢说别人坏话。”
“伏尔泰街上的那栋房子是真实存在的。”
“我跟我妈妈说你肯定在我们分开之后回去过。是不是?”
“是的。第二天我又去过一次。”
她被吓到了。
“去问问题吗?”
“不是。就是看看。”
他突然想激怒弗朗辛。他发誓不对任何人讲这些事情,尤其是她。
他冷笑着对弗朗辛说:
“她邀请我……”
“谁?”
“让娜太太。就是那个出租带家具房间的女人。一个很像我奶奶的女人,比我奶奶更矮更年轻一些。她邀请我,跟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起去那里,她还给了我一些酒吧的地址。在那些酒吧里,我想遇到多少女孩子就可以遇到多少。”
他们走着,弗朗辛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好像不是故意的。而他继续用更加激动的声音说:
“那个房间非常好,非常干净,摆满了刺绣和小玩意,有点像我奶奶家。不过,有点不同的是,出于谨慎,所有的百叶窗整日都是关着的。”
安德烈不想哭,于是握紧拳头。
“她跟我说,男人通常先于女伴离开,因为怕有人在街上看到他们在一起。还有一个我没想到的原因:女人们要花很多时间才穿好衣服。”
“别说了,安德烈。”
“是你问我有没有回那里的,不是吗?我们当时如果早点离开那个小酒吧,也许就能看到那个男人了。”
“你能怎么样呢?”
“什么?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你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呢?你怎么就确定你爸爸没有艳遇呢?我,我倒希望我爸爸是他的助理的情人。她很温柔,是个乐天派,而且不复杂。也许他们很久之前就已经是情人关系了。”
“你很可怕,安德烈。”
“你呢,你言不由衷。承认吧,你妈妈讨厌我妈妈。”
“她没有……”
“就像本丢比拉多!她没有再邀请我们去吃晚饭。她来到我们家,那是因为我们的爸爸在二十多年后再次偶然相遇,商量好了要一起吃饭。然后,在来过我们别墅之后,你们就必须还礼。现在你妈妈已经完成任务了,已经礼尚往来了。”
“你错了。”
“我哪里错了?”
“关于我妈妈对你妈妈感到不舒服的原因。她跟我说,她觉得你妈妈太尖锐,让她紧张。你妈妈说话时总是很激动,而我妈妈……”
“你不用说得这么清楚,我明白。”
“安德烈,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他低下头。有一会儿,他握紧拳头,手指关节都变白了。他再次看向弗朗辛时,已经是温柔而沉思的样子。
“请原谅我。我发誓永远不再跟你说这些,也不再想这些事。这些事违背了我的意愿,所以我刚才才会发脾气。”
“因为你不情愿想起来的?”
“因为我不是我希望的样子。”
“你觉得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他悲伤地冲她笑了笑。
“我不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
“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我向你道歉。我忘了跟你说过要请你喝一杯巧克力冰饮。”
“加两个冰球。”
“很好。”
他的嗓子还有点发干,声音有点嘶哑。
“来。”
他拉住她的胳膊,让她转身。然后他们迈着更快的步伐朝着海港站和梅里美广场走去。
“你饿吗?”
“还不是很饿。”
“这里有戛纳地区最好的羊角面包,很新鲜。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一杯巧克力冰饮吗,安德烈先生?”
“两杯,贝尔纳。每个杯加两个冰球。”
弗朗辛观察着他,对他脾气变得如此之快感到迷惑。他使弗朗辛想起最小的弟弟。五分钟之前他还号啕大哭,五分钟后又发出阵阵大笑。
“你在想什么?”
“我在试图了解你。我不停地发现新东西。”
“比如什么呢?”
“我很难向你解释清楚。等我更了解你了,我会跟你解释的。”
“那说明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哪怕父母不乐意?哪怕妈妈们不情愿?不要忘记是你刚刚跟我说,你是我的朋友的。”
“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让我觉得不舒服的是,”他端着冒着蒸汽的杯子,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道,“你每次回家后,都不得不向爸妈复述所有的事情。”
“我不是一定要这样做。”
“但你从不向父母隐瞒任何事情!”
“他们问我,我才会回答他们的问题。”
“星期四下午五点左右你有空吗?”
“我应该下课了,就像前天一样。”
“我到时候在人行道那里等你。”
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上一句:
“不骑小摩托车……”
他移开目光,但不是因为眼里藏着怒火,而是因为他太开心了。他敢了。他向她提出了一次真正的约会。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说了那句话,以至于在站台离开她时竟然什么话也没说。有些话差点就从他的嘴巴里溜出来了。但他太兴奋了,说不出话来。
他真想笑,想唱歌,想站起来转圈。
“星期四见!”
“星期四见,安德烈!”
他看着弗朗辛离开,但弗朗辛又转身向他走来。
“答应我,你以后都要像你现在这样。”弗朗辛说。
他脸红了,因为她向他倾过身说话时,他一瞬间以为她要抱他。
“一言为定。”
“星期四见!”
“星期四见!”
他回去取停在梅里美广场一个喷泉附近的小摩托车时,撞到了几个路人,但并没有道歉。他觉得自己很需要再去喝一杯加了巧克力冰球的牛奶。
他给贝尔纳的小费是以前的两倍。
Chapter 5
他骑着小摩托车穿过栅栏,绕过别墅,看见妈妈穿着比基尼坐在花园里的一个吊床上晒日光浴。突然,他觉得妈妈是在等他。有一会儿,他希望快速冲向门阶,假装没看见妈妈。
“安德烈!”
“你在家啊,妈妈?”
她可不是傻子。她严肃地盯着儿子。
“你很着急吗?”
“你知道,我在这个时候做作业。”
“你有整个晚上和整个周末可以做作业。”
她的声音简洁而又坚决。
“你在学校一直待到现在?”
“没有。我和弗朗辛见了个面。”
“又见面了?”
他从妈妈的声音听出,她厌恶所有姓普瓦德的人。
“你们现在在约会吗?”
“她昨天打电话给我,说她今天要来戛纳看一个朋友,所以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见了一面。”
妈妈这两三年瘦了很多。她肩膀上的骨头都突出来了,手臂和腿上几乎都没什么肉了,垫料之下,胸罩几乎是空的。
日光浴习惯也是从娜塔莎那里学来的。娜塔莎会在房子顶部的平台上完全裸露几个小时。
“你能不能时不时跟我相处一会儿呢?我觉得你最近在躲着我。”
“没有啊,妈妈。因为考试……”
“你不是因为要考试才不愿意面对面地看着我。找个沙发坐下。”
她周围有许多藤条沙发,但是他更喜欢坐在草地上,手放在膝盖上。他怀疑妈妈有意选择在这里和他说话。
妈妈知道他不喜欢在阁楼里被打扰,不然他的情绪会很坏。在她的卧室或者卧室附间,又有点过于隆重了。
她身上几乎什么都没有,肚子完全裸露在外,这一点让他很不舒服。吊床是用大块红色布料做成的,红色的比基尼上是黄色的图案,薄纱巾裹住没有梳过的头发。她的脸上涂了面霜,发着光。
“你跟弗朗辛,你们俩谈到我了吗?”
“我不记得了。不,没谈到。”
他每次撒谎妈妈都知道。
“我猜诺埃米应该跟你说过我早上病了吧。”
“是的。”
“你爸爸跟你说过我喝酒了吧?”
“他没跟我说过。”
“这太奇怪了。他寻找一切机会单独跟你相处。你敢说你们从来没谈论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