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纠恨公孙无知,这是可以肯定的。这世上谁最恨公孙无知?不是公子纠,这也是可以肯定的。是鲁桓公夫人姜姬,还是齐大夫雍廪?那就不敢肯定了。每个人都可以有几种不同的身份。比如说姜姬吧,出嫁之前是齐僖公之女,出嫁之后是鲁桓公夫人,然后是鲁君之母,再往后是鲁桓公的未亡人,这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姜姬既是齐君诸儿的异母妹,又是诸儿的情人;既是鲁君的生母,又有鲁君杀父之仇,这就有些特别了。据知悉内幕的人说,姜姬早在出嫁之前就同诸儿私通。鲁桓公要是知悉这内幕,还会娶姜姬为夫人么?大概会照娶不误。为什么这么说?理由有三。其一,齐鲁世代通婚,早成惯例。私通之说属于没有切实凭据的流言,鲁桓公很难据此而拒绝这门婚事。其二,姜姬是个出名的风骚美女,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鲁桓公碌碌平庸,并不是什么英雄!其三,诸侯的异母子女偷鸡摸狗的勾当屡见不鲜,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丑闻。再说,女人一经出嫁外邦,过去的情缘肉欲大都不了了之,并不酿成什么后患。鲁桓公的错,并不错在当年娶了姜姬,而是错在十五年后带着姜姬一同去齐国访问。诸儿与姜姬一别十五年,重新相见之下,居然旧情复炽,竟然大胆偷欢。鲁桓公近在咫尺,如何能瞒得过?既然知道了,又怎能不勃然大怒。姜姬挨了一顿痛骂,转向诸儿哭诉。诸儿在告别宴会上把鲁桓公灌醉,吩咐公子彭生抱鲁桓公上车时暗中将鲁桓公勒死,对外谎称鲁桓公心脏病突发,抢救不及而亡。姜姬从此留在齐国长住,公然与诸儿出双入对。公孙无知杀了姜姬的情夫,姜姬能不恨之入骨?
雍廪之所以恨公孙无知,也是因为男女的勾当。简言之,公孙无知偷了雍廪的老婆。不过,不像诸儿与姜姬的关系,这是件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不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甚至连雍廪也一无所知,至少,公孙无知与雍廪的老婆对此深信不疑。一个保守得这么严密的秘密,我怎么会知道?是曹沫告诉我的。曹沫为什么会告诉我?因为曹沫觉得他与我之间应当无话不谈。曹沫又从何得知?曹沫早年不得意之时,一度在齐国混过,干过杀手这一行,又恰好与雍廪相识。雍廪其实早已发觉老婆与公孙无知有染,假装不知,暗中请托曹沫替他把公孙无知干掉。老婆被人偷了,居然还能发觉,发觉了居然还能装糊涂,这说明雍廪并不糊涂。至少,比鲁桓公要聪明多了。不过,以为如今已经身居大夫之职的曹沫还肯替人当杀手,说明雍廪的聪明也有限得很。曹沫把这秘密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同曹沫一起笑过雍廪傻。
不过,那是一个月以前,现在是一个月以后。我没有预知未来的能耐,没想到三十天内竟然会出现这么大的变化。当时的公孙无知什么也不是,多少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把他看成是诸儿砧板上的一块肉,只有听任诸儿宰割的份儿,谁能料到他如今竟成了一国之主!杀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家伙,能有什么刺激?没有。杀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家伙,能有什么利益?也没有。杀一国之主呢?能有比这更大的刺激么?没有。能有比这更大的利益么?也没有。有没有刺激,那是对曹沫而言。有没有利益,那是对鲁君而言。先刺杀公孙无知,然后再护送公子纠回齐、扶持公子纠当齐君,鲁君能从中得些什么好处?好处为数不多,只有两件,分量却很重,重得令人难以拒绝。哪两件?其一,齐鲁边境全线朝齐国那边推进三百里。其二,齐鲁之间签订攻守同盟条约。我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这两件都是我替公子纠拟定的。无论是刺杀公孙无知还是护送公子纠回齐,曹沫都将是主角。充当这样的主角不止有刺激,而且有功劳。当然,那是说如果成功的话。
“你说这事儿能成吗?”曹沫问我。
曹沫为什么问我?因为我在同曹沫的交往中,不仅让他知道他的剑法比我高明,也让他知道我的心计比他高明。朋友关系其实也是一种买卖关系。你什么都不如人,人家不会愿意交你这个朋友;你什么都比人强,人家也不会愿意交你这个朋友。有买有卖,才能有来有往。这事儿如果成了,我是获利者之一,这是明摆着的事,曹沫当然不会不明白。既然如此,回答他这问题时最忌讳的,就是不假思索,张口便说“一准成”,“错不了”一类信心十足的话。我要是这么说,即使说的是实话,也很难令曹沫信服。他或者会以为我是利令智昏,或者会以为我是不顾他曹沫的得失,只捡好听的哄他。于是,我就先做了一番深思的样子,然后问了一个预先想好的问题。“预先”两字是关键,问题要是临时想出来的,很可能不深刻。不深刻,就与“一番深思”不吻合;不吻合,就可能让人看出你是在做戏。
“你当初是怎么回复雍廪的?”我问。
乍听之下,我这问题与曹沫的问话毫不相干。貌似毫不相干,这就必然是深思之后的结果。曹沫听了,半晌不语。当然,这不是因为他忘记了他是怎么回的话,是因为他在琢磨我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我不动声色地瞪着他,更让他觉得我的问题高深莫测。
“我根本没有回复他。”半晌之后,曹沫终于说。
他一老一实地回答,没有反问什么别的问题,这说明他并没有琢磨出来我为什么要问。他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他当时把那事儿告诉我的时候,说话的语气就透露出他根本没把那事儿当成一件正经事儿。
“很好。”我只说这么两个字,没作解释,我想叫他再琢磨琢磨。
“什么意思?”曹沫没有再琢磨,立即反问。这说明他已经失去自信,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你如果已经答复过他,你一定是拒绝了。对吧?”
曹沫点头。
“既经拒绝之后再去找他,说愿意干。你总得做点儿解释吧?”
曹沫又点点头。
“这解释是不是很难做?解释做不好,人家就会猜疑。凡事让人猜疑,就难有成功的把握了。”
听了这话,曹沫没有再点头,不过,这并不是说他不同意。他笑了一笑,说:“说得好。你这说法正是‘以退为进’,对吧?”
曹沫新近从我这儿借了姜太公的《阴符》去读。《阴符》一书是姜太公对种种权谋诡计的归纳和总结,其中第十三计是“以退为进”。曹沫想必刚刚读到那儿,所以立刻想显示一下他的心得。
“什么意思?”我装傻。
“你装什么傻呀!你的意思难道不是说:既然我还没有回答他,我就用不着做解释。既然用不着做解释,他就不会怀疑。既然他不会怀疑,咱就一定能成功。对吧?”
曹沫这推理有点儿毛病,不过,这并不说明他傻,只说明他很一般,因为很多人在推理时都犯这毛病。我当然没有去点破这毛病,这毛病正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所以我就兴高采烈地说:“可不是嘛!你还真行!多少人读《阴符》,读一辈子都读不懂,你是一看就通!”
曹沫笑了一笑,笑得得意,也笑得克制,他不是那种得意忘形的人,他没有因为听了我这句吹捧就忘了他还有问题要问。
“雍廪是一个月前派人来找我的,现在才答复,是不是晚了?”曹沫问。
“晚是晚了点儿。”我说,“不过,这并不难找借口敷衍。比如,你可以含含糊糊地说你不巧挺忙。”
“含含糊糊?”曹沫瞪着我。显然,他不明白我用这四个字的用意。
“有时候,话要说得明白,不明白,人家不信。有时候,话要说得含糊,不含糊,人家不信。你是鲁君的左右手,办的事情大都牵涉鲁国的机密。雍廪是齐国大夫,是外人,你能把你办的事情一清二楚地说给外人听?所以,你越说得含糊,他就越相信你说的是实话。”
曹沫想了一想,说:“不错,有道理。说得好!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我说:“别急,咱不是还没谈好价钱吗?”
“雍廪开的价是黄金百镒,白璧两双。”
“你打算接受这价?”
曹沫点头,说:“这价钱够可以的了。”
我摇头一笑,说:“加倍!”
“加倍?什么意思?难道你也想要一份儿?”
“这买卖你本来不屑于做,也不敢做,因为有失大夫的身份。如今却成了鲁君交下来的任务,光明正大。这转机是谁造就的?是我!我难道不该得一份儿?不过,看在你我交情的份儿上,我分文不取。”
“那你为什么要加倍?”
“做买卖是不是应当公平交易?”
曹沫点头。
“公孙无知如今既为一国之君,想杀他,难度是不是大了?”
“不错。”
“难度大了是不是应当加价?如果你不加价,你是不是有些傻?你曹沫有傻的名声在外吗?不是没有嘛!既然没有,你又不加价,雍廪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怀疑你也想杀公孙无知,正好利用他雍廪提供的机会?如果他这么设想,他会怎么办?他很可能会找齐国的大臣商量。对吧?这么一商量,咱的计划能被人家猜出来么?也许会,也许不会。不过,咱不能在这上赌。万一被人猜出来,事情就不好办了。”我说。
“为什么?”曹沫问。
“因为齐国大臣之中最有势力的是高奚,这高奚呢,偏偏是公子小白的朋友。他要是知道了咱的计划,还不会通知公子小白同公子纠来争这国君之位?所以嘛……”
说到这,我故意打个磕巴,给曹沫一个插嘴的机会。
曹沫没有令我失望,他抓住这个机会插嘴说:“所以我必须让雍廪深信我只是因为贪财才肯做这买卖的,对吧?”
我站起身来,拍拍曹沫的肩膀,说:“走!咱去春满楼喝几杯,你做东!”
我毫不客气地叫曹沫做东,因为我刚刚替他挣了黄金百镒、白璧两双,如果我不让他请客,他心里会不舒服。
曹沫是个真正的酒徒。真正的酒徒是什么意思?不好喝酒的,不能喝酒的,酒量不大的,都不是酒徒。既然不是酒徒,当然也就不可能是真正的酒徒。好喝酒的,能喝酒的,酒量大的,不能不称之为酒徒,但不见得是真正的酒徒。好喝、能喝,既有海量,又能适可而止、从不喝醉,这样的酒徒才是真正的酒徒。真正的酒徒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喝到不喝的时候,心情最舒畅。什么时候头脑最清醒?根据我的经验,不是情急的时候,是心情最舒畅的时候。以曹沫与我那天去喝酒为例,我们一边喝,一边探讨刺杀公孙无知的细节,等到曹沫以为一切都已经讨论过了,再没有什么可说了的时候,他的酒还没喝完。他就开始讲他未发迹以前干过的那些勾当,包括在齐鲁边境走私、在齐国当杀手等等。他说这些勾当虽然不光彩,但他并不后悔,因为他不择手段挣钱,不是因为自己贪,只是因为家有老母要供养。我说因为家有老母,我也干过些不怎么光彩的事情。曹沫搁下酒杯,白我一眼说:我就不信你也干过走私、杀人的勾当。我说:不光彩的事情多了,何必是走私与杀人。曹沫说:举个例子。我说:临阵逃脱算不算?临阵逃脱?曹沫一边反问,一边摇头,好像临阵脱逃比当杀手还要不光彩。能当杀手说明心狠,临阵脱逃说明胆怯。心狠与胆怯,孰优孰劣?大多数的人宁取心狠而舍胆怯,曹沫属于大多数,我属于一小撮。我说:不错,临阵脱逃。而且不是一次,是三次。最后一次就发生在三年前。曹沫说:三年前?三年前齐国纠集鲁、宋、陈、蔡四国一起伐卫,你说的就是那一次?我说:不错。曹沫听了,哈哈一笑,说:说来倒巧了,我就是靠的那一仗发的迹!那一仗本来应当赢得轻松,没料到鲁君的战车不巧陷在泥里,三、四辆卫国的战车趁机冲过来,要不是我奋力拼杀,连伤卫国三员猛将,鲁君的性命难保。这件事我不止一次听别人说过,不过,从曹沫口中听来,还是第一回。曹沫不是个喜欢吹嘘的人,那一天他说出这话来,也许是因为我凑巧提起那一仗我当了逃兵,也许是因为他喝得差不多了,放松了警惕。放松了警惕?不错。得意的事情,深藏心中,不轻易说出来,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不警惕办不到。
当然,把这话说出来,虽然同心情舒畅不无关系,却与头脑清醒不沾边际。说这话的时候,曹沫还不够清醒,因为他还在喝酒,只是喝得差不多了。当曹沫喝完最后一杯酒的时候,他把胡子擦干净,然后沉默不语。我呢,静静地奉陪。那时候,外面正下着小雨,雨滴从屋檐滴下,滴在走廊的地板上,“嘀嗒”有声,好像是计时的刻漏。曹沫这时候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我自己什么也没想,只是在暗暗数着雨滴,或者只是以为我在暗暗数着雨滴。我这么说,绝不是故弄玄虚,我的确是以为我在数,可是又经常忘记我究竟数到哪儿了,结果只好又从“一”开始。在我不知道是第几次不知道是数到哪儿的时候,曹沫忽然打破寂静,说:万一公孙无知不再去雍廪家,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等他问这句话等了很久了,我当然早就可以问他,不过,我决定等他来问我。如果他想不起问这问题,他的聪明程度只能算是中下。如果他真是中下之资,我以后同他打交道就得加倍小心,不聪明的人常常会干傻事,不加倍小心,说不定就会被连累进去一块儿遭殃。曹沫终于在头脑最清醒的时候想起这问题,虽然有点儿令我失望,毕竟比根本想不起来令我放心多了。这时候我才明白我刚才之所以数雨滴,之所以数不清雨滴,并不是因为无聊或者心不在焉,而是因为多少有点儿紧张,唯恐曹沫不够聪明。
“问得好!”我说,真诚地笑了一笑。
曹沫没有说话,他等我继续往下说。
“公孙无知要是不去雍廪家,这事儿就算了。”我说。
曹沫听了一愣,显然,我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不算了,你还能怎么样?别忘了你只答应雍廪去杀一个奸夫,没答应替他去行刺齐君。”
曹沫说:“这区别我懂。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说算了,更没想到你会说得这么痛快。”
“你以为我应当怎么说?”
曹沫不直接回答,却反问道:“算了。你同公子纠的计划不就泡汤了么?”
“不算了,难道就不会泡汤?”
“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只配躲在床底下捉奸,没胆量去宫里行刺?”
“我不仅相信你有这胆量,而且也相信你有这本事。不过,我不相信你得手之后还能逃得出来。”
听了这话,曹沫没有立刻回答,隔了一会儿,方才说:“你以为我没有死的勇气?”
显然,经过一番琢磨之后,他不得不同意我的判断,他知道他逃不出来,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我也相信你有勇气死。不过,你死了并无济于事,他们会认出你是谁,只要你的身份暴露了,不仅公子纠的诸侯梦难成,恐怕连带鲁国都会遭殃。”
听了这话,曹沫也没有立即反应,也是隔了一会儿方才说:“人说‘利令智昏’,这话怎么在你身上不灵了?”
我说:“这都亏了你。”
“都亏了我?”曹沫不敢置信地反问。
“可不。”我说,“如果你不把我当成知己,我就不会替你着想。如果我不替你着想,我就会心存侥幸,让你去冒险行刺,结果也就难逃‘利令智昏’的下场,不仅自己一无所获,还让你白搭进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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