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剑过后,一同走出校场大门的时候,我提醒曹沫说:这是我第十次输给他。曹沫听了,激动非常,说他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诚实的人,说如果换了别人,已经输了十一次,甚至十二次,也会想方设法赖成九次,甚至七次、八次。激动之余,他先拉我到春满楼喝酒,然后又拉我到留春苑泡妞,都是他付的账。我没同他争,连“谢”字都没说一个。像曹沫这样的人,你要是抢着付账,他会认为你看不起他;你要是说谢,他会认为你见外,都由他做主,他就会把你当成知己。
如果我说我对喝酒没什么兴趣,那是半真半假。如果我说我对泡妞也没兴趣,那是彻头彻尾的假话。不过,我既然是陪同曹沫一起去的,心意自然是既不在酒,也不在妞,只在奉陪而已。心意既然不在酒,在春满楼喝的是绿焙,还是黄醪?居然想不起来了,不足为奇。心意既然也不在妞,在留春苑泡的是夏云,还是秋雨?居然也想不起来了,也不足为奇。既然两样都忘了,我只好在竹简上加上“一同去春满楼及留春苑”十个字,就草草结束日记,搁笔吹灯,解衣就寝。
我向来是倒头就着,这一夜却莫明其妙,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以理推之,这应当是因为公子纠带来的齐君的死讯,可在脑海中翻腾的,却是我同曹沫初次相识的情景。那一天我也是先去春满楼喝酒,然后去留春苑泡妞。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巧合?不过,那天我陪的不是曹沫,是公子纠。陪公子纠是例行公事,不用在“陪”字上费精神。在春满楼公子纠喝的是黄醪,我喝的是绿焙,这我记得很清楚。公子纠喝得酩酊大醉,出门的时候步履蹒跚,要不是我扶着,他不仅一准儿会摔倒,而且一准儿会摔倒了爬不起来。可他不肯打道回府,执意要去留春苑,这都怪春满楼的老板献殷勤,告诉公子纠说留春苑新来个小姐,不仅有倾城之色,而且棋道高超,专与嫖客赌棋。嫖客输了,罚金十镒,小姐输了,免费奉陪。奉陪什么?老板不说,只打个哈哈,令人遐想不已。公子纠是个色迷兼棋迷,听了这话,如何还能按捺得住?谁知到了留春苑,却遭鸨母挡驾,说小姐正在楼上包间里陪着曹大夫,请公子纠改日预约好了再来。公子纠本不是个没脾气的人,况且喝多了,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一掌把鸨母推开,冲着楼上高声大喊:什么曹大夫?草大夫?有种的给我滚出来!一连喊了三声,终于有个人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来,向公子纠拱手施礼,似笑非笑地说:我说是谁敢这么胡闹,原来竟是公子纠!我听说过曹沫的名字,只是没有见过其人。虽然我从来没想象过他长什么模样,可见了他还是不免一惊,因为他长得过于斯文,完全没有好勇斗恨的神气。不过,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却不留余地,显见他是个有进无退的人,与他在外的名声相符。
也许是受了曹沫的话的刺激,也许只是凑巧,总之,公子纠忽然清醒了,至少清醒了八九分。我怎么知道他至少清醒了八九分?因为他两腿站直了,不再用我搀扶。有时候,醒了比醉着好;有时候,醉了比醒着好。公子纠这时候如果还醉着,就不会觉得有什么难堪,有什么下不了台,残局就可以由我来收拾。可他偏偏醒了,既然醒了,听了曹沫那样的话,除去拔剑之外,已经别无选择。士可杀不可辱嘛!更何况公子王孙又是士中之士,岂能忍辱偷生?我是不同意这种观点的,我的看法是:忍辱偷生而终于一无所成那才是可耻,如果忍辱偷生的结果是成就一番大事业,忍辱偷生又有何不可?可我算什么东西?一个落难公子的顾问。我的看法难道能左右世人的舆论?说出去只怕会见笑,连落难公子的顾问都当不成了。所以,我从来没有把我这看法同别人说过,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鲍叔。我没把鲍叔当做别人,因为鲍叔是名副其实的知己。鲍叔是什么人物?可惜也同我一样,只是个落难公子的顾问。不过,他跟的不是公子纠,是公子小白,这是我的主意。临逃离齐国之前,我对鲍叔说:诸儿昏淫残暴,早晚不得好死,死后公子纠与公子小白成为齐君的机会最大,你我两人一人跟一个,不怕往后没有出头的日子。
公子纠的剑已经有一半出了鞘,曹沫却视若无睹,不动声色,可我看见他左肩膀跳动了一下,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剑挂在右边腰下,原来他是个左撇子!未出手前肩先跳,说明出手的功夫还练得不到家,我的剑术师傅这么说过。不过,我师傅自己也办不到,可见这说法也许只是个说法,绝不能凭这说法就小觑曹沫的剑法,更何况他有鲁国第一剑客的名声在外。浪得虚名的人不是没有,名下无虚的例子毕竟更多。我得赶快想出点儿招来才行,不然,一旦两人的剑都出了鞘,这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就在公子纠的剑尖要出鞘又还没出鞘的那一刹那,我忽然想起我那铜钱正好带在身上,我赶紧一把紧紧抓住公子纠的胳臂,硬把他的剑压回剑鞘。我感觉出公子纠并未尽力反抗,可见他的酒这时候可能已经醒了十分,并不想闹事。曹沫一言不发,也没有露出半点鄙夷或者不屑的神情,这说明他也不想把事情搞大。我知道我劝解的机会成熟了,于是迈前一步,站到公子纠与曹沫之间,把我那铜钱摸出来,往空中抛了一把,干笑一声,说:两位都是贵人,何必为一个小女人动气?这样吧,这铜钱掉下来的时候,要是正面朝上呢,曹大夫请留步。要是反面朝上呢,那就是我们公子的运气,说罢,不由他两人分说,立即把铜钱抛到空中,用手接了,摊开手掌来向他两人一亮:朝上的是正面。公子纠恨恨地瞪了曹沫一眼,扭转身,拂袖而去。曹沫本来想笑,笑容还没展开却变成了惊讶。为什么?因为我把我那铜钱在手掌上翻了个边儿,让他看清楚那铜钱的另一边不是反面,也是正面。
第二天曹沫登门造访,问我那铜钱是怎么回事。我说:曹大夫是鲁君的左手,公子纠是鲁君的舅舅,都是一家人,何必伤了和气?我成心拿他是个左撇子开玩笑,故意只说“左手”,没说“左右手”。曹沫也许是听话不留意,也许是虽然留意了却并不在意,或者装做不在意,总之,他没理会这玩笑,只说:这我还不懂?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不帮他而帮我?我说:我什么时候帮你了?我听说那小妞儿的棋道高明得很,开张以来还从来没输过。我不过是有意让你去输,免得我们公子花那冤枉钱。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输了?曹沫不答,却说:你这分明是胡搅蛮缠嘛!不答就是默认,于是我取笑说:人嘛,得有点儿自知之明。比如说你吧,你只应当找那小妞儿去比剑,找我来下棋。如此你就能万无一失。曹沫一笑说:怎么?你自认你的棋臭?我说:你要这么想也行。不过,那不是我的本意。曹沫没再笑,他终于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虽然反应慢了点儿,毕竟不是傻帽儿。这就更加促进了我结交曹沫的决心。有人好同傻帽儿结交,以为能占尽便宜。其实不然,除非你自己也傻得够可以,否则,彼此之间没法儿交流。既然不能交流,如何能控制?既然不能控制,又如何能占便宜?棋道里流行一句“棋高一着,缚手缚脚”的话。为什么不说“两着”、“三着”,只说“一着”,就是同一个道理。
曹沫对我的两手各盯一眼,说:很好!你敢小觑我的剑法,很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很好”,而且不是只说一遍,是说两遍,可我知道他为什么要盯我的两只手。但凡练剑而不会运气的,手背上都会隆起三条青筋,只会剑法而不会运气,剑法不可能上乘。曹沫之所以盯我的手,就是想看看我会不会运气。一般人往往只想着盯人的右手而忽略了左手,曹沫之所以既盯我的右手,又盯我的左手,也许是因为他比一般人心细,也许只因为他是个左撇子。我说:曹大夫是鲁国第一剑客,我哪敢小觑?只是诚心诚意想讨教一招两式而已。曹沫说:很好!今日正好得闲,那咱这就去校场?他又说一声“很好”,于是我悟出“很好”不过是曹沫的语赘,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据说但凡有语赘的人,思维都不敏捷。这话看来不错,曹沫听话反应不够快,不正好是个证明么?
齐人比武,真刀真剑。虽然是点到即止,皮肉之伤在所难免,意外丧命的也不是绝无仅有。鲁人比武,钝刀钝剑。所谓钝刀钝剑,就是还没开过刃的刀剑,绝对要不了人的性命。人说“齐人险恶,鲁人敦厚”。我身为齐人,对这说法自然也是嗤之以鼻。可鲁人比武,舍真刀真剑而取钝刀钝剑,难道不是对这说法极好的证明么?我从教场的刀剑架上取下一把钝剑时,不免这么想了一想。曹沫口喊一声“承让”,打断我的思绪,举头看时,他已经出手。看来,所谓的鲁人敦厚,也不过如此,口里喊一声“承让”,就不由分说,自己把先手给占了,曹沫使的那一招唤做“散余霞”,表面看起来平淡无奇,骨子里却隐含无限杀机,因为接下来的一招,可以是“风卷残云”、“石破天惊”,可以是“拨草寻蛇”、“把火烧山”,也可以是“猛枭扑鼠”、“饿虎擒狼”,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视师承流派而定。曹沫的剑法师承哪一流派?我一无所知,所以我就使出一招“满庭霜”。“满庭霜”是我师傅的得意之作,专为对付“散余霞”而设计。据师傅说,无论对手出于什么流派,面对“满庭霜”,下一招一准攻不出来,只有退守的份儿。我师傅怎么想得出这么一个绝招儿?因为我师傅自己什么师承也没有,自称“杂家”。人说学剑而拜在杂家门下,博杂不专,难臻上乘。这说法也许对,也许不对,我都不放在心上,因为我从来没有成为剑术名家的野心,只想开开眼界,各流各派都尝试尝试而已。为什么没有成为剑术名家的野心?还是那句话:人得有自知之明。我自知不是当剑客的料,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出人头地,绝不会是靠我手上的剑。靠什么呢?靠我的见识与众不同。我的见识是什么样的见识?我的见识是思想流派中的杂家,融会贯通各流各派之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自成一家之言,就像我的剑术师傅之为剑术杂家一样。
曹沫见我使出“满庭霜”来化解他的“散余霞”,眼神一惊,失口喊了声“很好!”这回他说的这“很好”,是语赘?还是实有所指?我没工夫琢磨,因为他虽然退了一步、守了一招,接下来却攻势不绝,如大江东去、雪山下崩、泥石横流、乱云飞渡。我使尽浑身解数,接了他三十招,渐渐力怯。正想跳出圈子认输,却觑着他的一处破绽,我知道他是故意卖个破绽让我中计,我应当怎么应付呢?如果我在这时候跳出圈子认输,曹沫会怎么想?他也许以为我水平太低,连这么个破绽都看不出来。也许以为我高深莫测,看透了他故卖破绽却假做不知。无论是前一个“也许”,还是后一个“也许”,结果都不如一剑往破绽中实实在在刺去,按照曹沫设计的法子输了为妙。这么一想,我就实实在在往那破绽中刺下一剑。那一剑当然是刺空了,而且当然是刺空了之后还有更加糟糕的后果:我左胸上挨了一剑。虽然用的是钝剑,曹沫仍然手下留情,点到即止。回家后我脱下衣服一看,左胸上只留下小枣那么大的一块青紫。
曹沫抢占先手时毫不留情,赢了的时候却手下留情,这就让我看出曹沫是个输不起却赢得起的人。这种人我自信罩得住,也值得交。于是,我就继续同曹沫往来,继续同曹沫比剑,继续输给他。每输一次,我同他的交情也就更深一层。等到我输给他七八次的时候,我们之间已经无话不谈了。真的无话不谈了么?至少,曹沫以为如此。我没有点醒他,因为我并不是他的顾问。
那天晚上我大概想到这里的时候就睡着了,因为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只记得这些。我不是自己醒的,是被人唤醒的。我说“早晨醒来”,那其实只是我刚醒时的幻觉。因为我向来总是在早晨醒,我就以为但凡我醒来的时候就是早晨。可那一天,我其实是中午才醒,那是当我走到院子里,看见太阳高照时才发觉的。这发觉令我吃了一惊,这一惊令我回想起头天晚上的那些回想,也令我回想起公子纠带来的那消息,于是我就猜到了公子纠之所以遣人来叫我去见他,一定与那消息有关,也一定是有了什么不利的新消息。否则,公子纠难道还不会自己兴冲冲来找我,就像昨天晚上那样?
我走进公子纠的客厅的时候,公子纠正在同召忽说话。召忽是公子纠的另一个顾问,也是我的朋友,是我把召忽推荐给公子纠的。看见我进来,公子纠没好气地说:怎么这半天才来!我没开口,主子生气的时候,最好的应对就是沉默,这诀窍是我换了三个主子之后才琢磨出来的,也许是因为我笨,也许是因为我运气不好,没遇着聪明的主子。总之,当我跟上公子纠的时候,我已经懂得了这诀窍,所以我没像前三回那样被主子辞退。公子纠又训斥了我几句,我仍然一声不吭。事实上,我也不可能做出回应,因为公子纠究竟说了些什么,恰似西风贯马耳,我根本没听进去,我只是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而已。气头上的话有什么可听的?听进去了,只会干扰正常的思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公子纠终于冷静下来,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召忽趁机告诉我:公孙无知已经自立为新的齐君。这事儿虽在我的意料之中,仍令我一惊,我没想到公孙无知行事这般果断、迅速。
“你说咱该怎么办?”公子纠问我。
我没有立即回答,表面上是在思考,其实是在观察。观察什么呢?观察公子纠的神情,看看他是真的没有主意才发问呢,还是已经有了主意只是缺乏信心。公子纠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看我没有立即开口的意思,就扭头问召忽:“你说鲁君肯出兵帮咱打回去么?”
“鲁君好像不是那种好管闲事的人。”召忽说。
“怎么是闲事?”公子纠说,“我一旦当了齐君,自然会有所回报。”
“齐大鲁小,齐强鲁弱。即使鲁君肯,这事恐怕也难成,除非齐国发生内乱,这样,咱才能乘虚而入。”
“你的意思呢?”公子纠扭过头来问我。显然,召忽的说法并不中他之意。
“我同意召忽的说法。”我说,“不过,我以为咱不一定非得等内乱发生。”
我说到这儿,故意把话打住,公子纠与召忽一同瞪着我,显然都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让他们瞪了一会儿,然后才接着说:“咱难道不可以自己搞出点儿乱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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