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
“哈!我还没看出来,你居然胆大包天,竟然敢于欺君!”
“这怎么叫‘欺君’?这叫做‘君可与乐成,不可与共始’。”
曹沫听了大笑,说:“言之有理。不过,你难道就不怕我假戏真做?一刀把你的主子给砍了,那你就不只是犯了欺君之罪,而且是犯了弑君之罪了!”
我摇头说:“你怎么会去干那种傻事!”
“不就是当个真刺客么,怎么就傻了?”曹沫问。
“原因有三。”我说,“第一,你杀了齐侯,你自己必定得死,你有死的决心吗?你不是没有嘛!”
曹沫笑了一笑,算是默认了,于是,我接着说:“第二,你杀了齐侯,不仅你活不了,鲁君也必死无疑。即使你自己有死的决心,你绝不会忍心看见鲁君因此而搭上一条命,对吧?”
曹沫依然不答,只问了句:“第三呢?”
“第三嘛,你杀了齐侯,不仅你自己得死,不仅鲁君得搭上一条命,而且鲁国的失土也绝对不可能收回,你也并不会因此而更加出名。所以假戏真做,那是有三失而无一得。这种赔本的买卖谁会去做?只有傻帽才会,你是傻帽吗?”
说罢,我哈哈大笑。曹沫没有跟着我笑,却问:“你有成功的把握?”
我对曹沫上下打量一番,说:“你别问我,这得看你。你的功夫要是没了,那就成不了。如果你还有上次杀公孙无知的那手段,何愁不能成功?”
曹沫犹疑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来,说:“那这场戏咱就演定了!”
我说:“你先别急着走。咱去望云楼喝几杯,顺便把细节商量妥当。”
戏场在柯邑的迎宾馆正厅,日子是八月十五,戏是正午差一刻的时候开始的。那时候,齐侯作为主人,已经在厅前走廊上恭候客人。鲁君作为主客,首先拾级而上。徐君不曾来,邹、莒、滕三小诸侯依次跟在鲁君之后。每位诸侯都由一名大夫陪同。陪同鲁君的,不用说自然是曹沫。曹沫那日披一袭猩红丝袍,腰下挂一把长剑,剑鞘包金,在猩红丝袍的衬托之下格外抢眼。曹沫刚刚登上走廊,站在廊边的司仪大喝一声:“解剑!”两个锦衣护卫应声奔到曹沫面前,曹沫好像大吃一惊,忿忿然瞪了护卫两眼方才慢腾腾把剑解下来。我立在齐侯身后,看见曹沫的表演可圈可点,心中不禁暗笑。
五位诸侯依次各就宾主之席,接着钟鼓齐鸣,随后是一曲排箫与笙的合奏。乐声停下来之后,齐侯起身离席,走到厅子中央。鲁、邹、莒、滕四国诸侯见了,知道齐侯要致欢迎词,纷纷起立。曹沫假做搀扶鲁君,向前跨了一步。没人留意,也没人觉得有必要留意。刀剑不是都解下来了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所谓没有人,当然是除我之外,我不仅留意到了,而且也有些担心。担心什么?担心曹沫失手。如果曹沫不能一出手就得手,那他面临的只有死路一条,谁也不可能出面救他,包括我在内。这一点,那一日我在望云楼对曹沫反复交代清楚了。万一曹沫失手了,他曹沫死而无憾,也绝不会怪我。这一点,那一日曹沫在望云楼也再三对我讲明了。不过,我知道话虽这么说,曹沫绝不会真的死而无憾,我也绝不可能对他的死真的问心无愧。这么一想,我忽然产生一种冲动,想要制止曹沫出手。不过已经晚了,就在这冲动产生的那一刹那,曹沫出手了。他手上虽然没有剑,却依旧用了一招石破天惊,那既是最凶狠的剑式,也是他最擅长的剑式。我同齐侯比过剑,齐侯不是我的对手。如果曹沫手上有剑,齐侯绝对接不下这一招。不过,曹沫手上既然没有剑,如果齐侯能及时拔出剑来,曹沫的手臂能不被砍下来么?我没工夫细想,也没有必要去细想,因为结局已经在一瞬间完成了。齐侯不仅及时拔出了宝剑,而且及时砍下了一剑。不过,齐侯那一剑砍空了,不是砍错了地方,是曹沫及时收回了手臂,不仅及时收回了手臂,而且还在收臂的同时甩出了衣袖,不是女人请安时的那种甩法,没有那么潇洒、那么飘逸,曹沫甩出的衣袖像一股绳,或者不如说更像一条蛇,衣袖不仅缠住了齐侯的剑,而且缠住了齐侯的手腕,但见衣袖一抖,齐侯“啊哟”一声,剑脱了手,身子一个踉跄,正好跌入曹沫怀中。曹沫闪开身,伸出右手,一把从背后揪住齐侯的衣领,左手从腰间抽出那雁翎来,架在齐侯喉咙之上,厅上顿时一片混乱一片喧哗。雍廪率领立在台阶之下的卫队匆匆奔上厅来,看见曹沫手中握着那雁翎,大惊失色地喊了声:“雁翎刀!”这三个字一出口,厅上顿时鸦雀无声。一厅子的人好像都被人点了穴道,一个个呆若木鸡。
曹沫踌躇满志地笑了一笑,说:“不错。雁翎刀!算你识货。都把刀剑给我慢慢地放到地上,然后一个个给我慢慢地退下台阶去。否则,我将被迫不利于齐侯!”
曹沫说罢,略微放松了右手,给齐侯一个喘息的机会,齐侯接连咳嗽三两声,勉强吐出“还不照办”四个字。
等雍廪领着卫队退下之后,我对曹沫说:“你虽然手握雁翎刀,只可惜你并不是雁翎刀主,这里也不是江湖,你以为你有了这把雁翎刀就能胡作非为了么?”
曹沫说:“笑话!我曹某是胡作非为的人么?”
“那你究竟想干什么?”
“讨个公道。”
“讨个公道?”我说。“那倒巧了。今日齐侯请鲁、邹、莒、滕四位诸侯来,意思正是要请四国与齐国结盟,一同维护公道。”
曹沫冷笑一声说:“齐人也知道什么叫公道?”
我说:“你别欺人太甚。你倒说说看,什么叫公道?”
曹沫说:“齐人要是还知道什么叫公道,怎么不归还侵吞鲁国的领土?”
我听了假做一惊,说:“怎么这么巧?要不是你窜出来捣乱,把刀架在齐侯脖子上,齐侯这会儿恐怕早已把归还鲁国失土的声明当众宣读了。”
曹沫听了也假做一惊,说:“什么?宣读归还鲁国失土的声明?休要哄我!”
我说:“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敢哄你?你不信,你问齐侯。”
曹沫把雁翎刀从齐侯脖子上移开一寸,气势汹汹地问齐侯:“管仲说的可是真话?”
齐侯与我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点点头说道:“千真万确!”
这场戏是怎么收场的?齐国国史有如下记载:鲁刺客曹沫挟持齐侯,请与鲁君歃血为誓,归还鲁国失土,齐侯处之泰然,欣然应允。鲁、邹、莒、滕四诸侯深感齐侯舍利取义、大公无私之德,心悦诚伏,共推齐国为盟主。这记载虽然忽略了细节,基本属实。齐侯受了一场虚惊,唉声叹气地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外面对曹沫劫持齐侯一事的看法不尽相同。有人相信齐侯确实本有归还鲁国领土的意思,有人认为那显然是被曹沫逼出来的结果。不过,无论是持哪种观点的人,都佩服齐侯临危不乱的气度和重诺守信的品质。于是,没隔多久,徐、卫、陈、许、蔡、燕等国就相继遣使来临淄,请求加盟,齐侯于是不再唉声叹气,打起精神,兴高采烈地做起盟主来。
至于曹沫呢,回到鲁国之后,名声大噪,不仅鲁国人把他视为英雄,外邦诸侯卿相也都佩服他的勇气与胆量,争相与他结识。面对这暴起的名誉,曹沫本人却似乎不怎么感兴趣。我怎么会知道?因为曹沫在那期间给我来过一封信,信中绝口不谈挟持齐侯的壮举和功绩,却写下这么一段话:
少时一贫如洗,怎么能挣钱竟然成了唯一的奋斗目标。俗话说: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穷慌了,什么都干,甚至连走私与杀人这类君子不齿的勾当也干,不仅肯干,而且干起来还居然问心无愧。后来无意中获得雁翎刀,原以为是飞来鸿福,岂料化作一场隐祸。不敢再在江湖上混,不得已而藏身军营。本以为从此沉沦士伍,再无出头之日。岂料又因祸得福,从无名小卒一旦而为三军之帅。于是,折矢誓志:事君以忠、报国以功。又岂料事与愿违,三战三败,丧师辱国。正以为山穷水尽、无地自容之际,却又忽然时来运转……真所谓:命不由人,运不由己!不知究竟是人生如梦呢?还是梦如人生?
看完曹沫的信,心中感到点儿什么,也许是愁,也许只是闷。信步走出大门,险些儿与鲍叔撞个正着。我说:曹沫可能要隐退了。你说什么?鲍叔睁大眼睛问。他当然不是没听清楚我说的是什么,只不过是不相信他清清楚楚听见的话。鲍叔属于急流勇进那一类,他不能理解曹沫的心境,不足为奇。你不信?我反问。鲍叔摇摇头。咱赌什么?鲍叔又摇摇头。我笑了,我知道他之所以不肯赌,不是因为担心他自己输,是因为担心我输,他就是这样的朋友。半个月后,消息从鲁国传来:说曹沫坚请辞职,鲁君再三挽留不住,只好听他去了。他去了哪儿?没人知道,包括我在内。他为什么要隐退?也没人知道,不过,这当然并不包括我在内。至少,我自以为如此。我知道曹沫是个赢得起的人,不能急流勇退,还怎么能算得上赢得起呢?
曹沫隐退之后大约过了半年,有个陌生人在我的门房里留下一个包裹。我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轻得很,肯定不是想走我的门路的人送来的金玉珠宝。我把包裹的封皮解开,里面又是一层封皮。不过,这一层封皮不是麻布,是绢。绢上有四个字,“物归原主”。我没有再打开这一层封皮,因为我已经知道这里面的东西是什么。我没法按照曹沫的意思去“物归原主”,因为雍廪不巧在一个月前就病故了。不过,我也并没有把那雁翎刀据为己有,而是亲自把它送回了青陵。雁翎刀的真正主人难道不是雁翎刀主么?这才是真正的物归原主,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