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东方才刚刚开始泛白,卫府里已经忙乱了起来。带着圣喻的车驾据说午后就要到了,一时间人心惶惶。仆妇们都在忙着扫洒庭院,而王夫人早已穿戴整齐,和细柳一道,愁眉不展地坐在虎儿的卧房里。
虎儿一个晚上都在做噩梦,很早就醒来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里犹带着恐惧不安,及至一看见母亲坐在身边,他的神情好像大大地松了口气,从被子底下伸出两只小手,轻轻抓住了母亲的裙子,一声不响地把头枕在了她的腿上。
这动作让王夫人又是一阵心酸。她***着虎儿的头发,一遍又一遍拿手背去碰他的额头,好一会儿,才硬起心肠把他从被子里抱出来,轻声道:“乖孩儿,今天咱们不能睡懒觉啦,来,让细柳给你穿衣服。”
虎儿看见细柳拿着一套礼服朝自己走过来,立刻哑着嗓子道:“娘,我想呆在家里。”
可是他还是被穿戴停当,喂好了药,随王夫人来到了正厅之中。辰时过后,全家人就开始鸦雀无声地等待,除了几个执事的大丫鬟,其他的仆人都已屏退,他们的午饭吃得匆忙而又简单。
黄门宦官的车骑到了,骁骑将军朝服玉带,也一同出现在卫府的门前。他下马走进偏厅,果见王夫人坐在窗口,目不转睛地看着院子里的两个孩子被抱上车。
王夫人回过身来,涩声向他问道:“他们,他们确是要把璪儿和虎儿带到宫里去的,不会把他们带到别处去,对不对?”
“放心好了,我一路随着他们入宫。皇上宣召他们是要行封赏,除此之外,别无他事。”王武子笑道。
“虎儿还在生着病呢……”王夫人说到这里,忽然转过头去。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哭。上一次圣喻来的时候,虎儿也在生着病。这孩子的病来得到底是太凑巧,还是太不凑巧,她总是要在事后才能知道。
一路上,中常侍和小黄门给卫璪和虎儿讲了无数面圣的规矩,骁骑将军骑马随行,不时逗他们说笑。可是,一进宫门,他们就被放进了四人抬的软轿里,两层厚重的帘帷垂了下来,把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
这一段路最长。黑暗中单调的颠簸让虎儿几乎呕吐出来。再也听不见舅舅的声音,他和卫璪在无边的寂静里载沉载浮,两个孩子紧紧靠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
忽然一片炫目的日光刺入眼中,轿帘被打了起来。虎儿和哥哥被宦官抱到了地上。他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清楚身在何处,就听身边的一个声音催道:“快跪下。”
他慌忙跪下,然后便又是一片寂静。他唯一能看到的东西,就是身旁宦官的鞋子,和远处百官的鞋子。那些鞋子各式各样,五颜六色。他试图从这里面找到舅舅的鞋子,却不大能够肯定。他专心致志地端详着鞋头的绣花——有的是凤凰,有的是麒麟,也有的是百鸟,有的很像细柳绣的,也有的不如细柳绣的好看……就在这时,中常侍的声音忽然在他们的头顶响了起来。
那个声音尖锐而又刺耳,说不出的难听,虎儿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开始难受起来。大理石的地面冰凉,他的膝盖渐渐地酸痛难当,浑身都开始发冷,胃里也一阵阵地作恶。
他忍了好久,一动都不敢动。可是那个穿黄鞋子、袍子边画着蓝色波浪的中常侍仿佛偏要跟他作对似的,用尖利的嗓子念着不知所云的圣喻,从西蜀说到幽州;从邓艾说到钟会,滔滔不绝,似乎永无止境。
就在虎儿觉得快要撑不住了的时候,猛地听到了哥哥的名字。
“卫太保曾伐西蜀,功勋赫然,今追封兰陵郡公,赐谥号曰‘成’。嫡孙卫璪袭爵,增邑三千户、俸禄三千石。钦此。”
当时,他还并不知道,“公”是最高的一级爵位;兰陵郡远在千里之外,他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他和哥哥已经拥有了齐鲁兰陵郡三千户人家每年上缴的赋税,以及每年三千石粮食的俸禄,却根本不知其为何物。
他只觉得两腿发软,眼中金星乱冒;站起来的时候,要不是那个声音难听的中常侍扶了他一把,他差一点又跪倒在台阶上。
从那以后很久,他对皇宫的印象,都定格在黑暗的轿子、五颜六色的鞋子和冰冷刺骨的地板上。
兰陵郡公的头衔为他们赢得了兰陵郡的一座府宅,可是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全家还是住在洛阳。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乐广时常会来走动,看望两个孩子;悠游散人只在秋天的时候来,每次都会带一大包果脯,同虎儿呆一个下午,或是教他弹琴,或是陪他读书,然后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告辞离去。
卫璪的头发被拢了上去,分成两半,梳做两个圆圆的总角。于是虎儿很羡慕——他自己的头发还披在肩膀上,盖着脖子,与哥哥比起来,显得很幼稚;及至细柳也开始给他梳总角,过了几年,卫璪却已经开始束发,头顶上的发髻用玉簪或是丝带拢着,成了一个潇洒的少年;而他自己,还梳着两个小羊角,看上去就像个女孩子。
他等待自己的束发礼,等得无比漫长。他越来越痛恨那两个小羊角,为此求过细柳无数次,也尝试过贿赂她,可是都行不通。因着这两只犄角,他觉得别人在看自己的时候,总带着一种赏玩娃娃的戏谑神色,而看他哥哥的时候,却是在郑重地对待一个少年;为此他赌气懒得出门,有客人来拜访时他也常常躲在房里不出来。而王夫人责备完他之后,往往摇着头,宽容地笑笑,仿佛能理解他的苦恼。
除了羊角,还有一件让虎儿很无奈的事,那就是生病。每年节气变化的时候,他总会例行公事般地大病,从来没有漏过一次。哥哥爬树掏鸟窝的时候,他在生病;哥哥溜出门逛集市的时候,他在生病;哥哥学骑马,摔得一身青紫一脸泥巴回家来的时候,他还是在生病。
他端详着小鹌鹑、把玩着集市上的泥人、摇晃着玉做的马玲,一边听着卫璪眉飞色舞的描述,羡慕地叹了口气。卫璪总是把战利品带回家来,慷慨地送给他。可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很难理解一个时常生病的孩子的孤独。
虎儿生病的时候,往往醒着坐在床上,一个人消磨整个整个下午的光阴。陪伴他的只有书本和碑帖。他就是这样通读了《诗经》、《中庸》,又津津有味地翻着《史记》和《汉书》。他对贾谊的政论文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有一次乐广来探病,同他聊起贾谊的《论积贮疏》,发现他竟能倒背如流,不禁大吃一惊。
“这世上有许多种才子,才华也有高下之分。如东方朔之流,专擅神仙鬼怪、虚无缥缈之谈,这是异才;又如宋玉、司马相如之流,文笔错落,情思敏捷,这是艳才;而贾谊的才华,我以为却还要在这两者之上。”
“贾长沙之才,是足以为帝王师的才华。东方朔不过取悦了年老的汉武帝一人;司马相如做《长门赋》,只为给陈皇后争宠;而贾谊的文章,却为海内天下所用,为千秋万代所法,如此之才,方当得起‘经天纬地’这四个字。”乐广看着虎儿,微笑道。
眼前的孩子已长成了一个小小的少年,梳着总角,穿着睡衣,眉目间却自有一段文弱风liu的态度。他的容貌不知道像谁,既不似卫瓘的严正、卫恒的儒雅,也不似王夫人的秀丽、王武子的英俊。
他好像刚刚从卫协的一轴仙人画里走出来的一样——长眉绻缱,面如细帛,衣襟上犹自散发着湿湿的墨香,神清骨秀,使人见之忘俗。
乐广觉得这个孩子天姿秀异聪明,不应该同现在那些名教的世家子弟一样,学得吟风弄月、轻浮狡捷,专讨女子青目,因此对他的引导,总是偏重儒学,而不谈老庄。
“乐伯伯说的是。”虎儿垂下眼睛,轻声答道。其实,他对贾谊的政论文并不是很感兴趣。汉文帝当年是应该重商抑农,还是重农抑商,实在不是他所关心的问题。他更爱读《天问》、读《离骚》——那些荒诞壮观的场面,天涯海角,让人怡情想象,顾望神驰,对一个缠mian病榻的孩子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安慰与诱惑。
所以他病好的时候,总喜欢搜集离骚、楚辞的曲谱,然后把琴抱到院子里去,一个人盘膝而坐,边谈边唱。他的琴漆做深红色,琴身的红漆上密布着一片片小小的断纹,状若梅花。琴底刻着两个字:“凤来”。
“淡淡流水,沦胥而逝。泛泛柏舟,载浮载滞。微啸清风,鼓檝容裔。放棹投竿……”
这是一首悠游散人教给他的歌。歌声如行云,琴音似流水,教人忘却今夕何夕,如痴如醉。他一边弹唱,一边回想起同悠游散人在山中度过的那段时光。先生曾给自己买了那套白色的袍子,曾经问自己是否愿意在山中随他做个采药的童子,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这些做法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他心中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凄凉,这最后一句再也唱不下去,手指怅然离开了琴弦。
忽然,身后响起了一个细细的声音,悠然唱到:“放棹投竿,优游卒岁。”
虎儿一回头,只看到一片淡紫色的衣角从面前一晃而过。他再转过身来,眼前已坐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两个细细的小辫儿在脸颊边晃荡,辫梢一下下地蹭着他的琴弦。
只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虎儿的琴,忽又抬起眼睛,笑眯眯地说:“这首歌真好听,我最喜欢这支曲子了。”
“你也会弹琴吗?”虎儿问。
“不会。”她大言不惭地回答道。
“不过我喜欢听琴。”她说完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
“你是谁?”虎儿好奇地问道。
她站起身来,嘴里衔着片柳叶,一下蹦上了根很矮的树杈,两只脚晃悠了好一会儿,这才答道:“我叫青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