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凤,青凤,快下来,别摔着了!”细柳快步赶来,站在那株玉兰树下一叠声地喊。
青凤微微一笑,从树杈下纵下来,又坐回虎儿身前看他的琴。
“这就对了,你们两个乖乖地坐在这儿说话——青凤,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去给你拿。”
青凤是乐广的小女儿,这一次被父亲带来串门儿。她在堂前见过了王夫人,坐了一会儿,王夫人便让细柳带她到后院去同自己的两个孩子玩耍。
她凑到琴前,低头去看谱。虎儿闻到一股木叶的清香,从她的衣裙上散发出来。只见她拾起谱本,抬头笑道:“读你的琴谱好像读赋文一样——‘长吟’、‘游吟’、‘随绰随吟’,‘往来应和’——这是说要边弹边唱么?”
虎儿闻言笑了起来:“不是的。‘注’、‘吟’、‘绰’都是指法。”
青凤好奇道:“那你告诉我,怎么叫做‘随绰随吟’?”
对面的少年并没有开口回答。他沉默片刻,修长的手指忽然落在弦上,自下而上,斜斜一抹,右手挑起,那琴弦便“铮”地一声颤动起来。他左手的手指却不松开,而是流连于弦上,翩翩往来,好似一个吟游诗人的影子在月光下徘徊一般。森森凤鸣之声缭绕回荡,半日方歇。
“能让我试试么?”青凤一脸着迷地道。
虎儿笑笑,转过身来和她并肩而坐,把琴放在两个人的膝盖上。青凤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无名指用力按在弦上,左右揉动,右手一拨,却只发出一声涩涩的低音。“哎哟,怪痛的。”她甩着手,皱着眉头道,“不是说琴弦是丝线做的么?怎么这么硬?你的手不疼么?”
正说到这里,细柳拿着一盒松糕走了过来。青凤道了声谢,接过点心咬了一口,叹道:“我以前也想让爹爹找人教我弹琴,可是他不肯。”说到这里,她望着虎儿的琴,小脸上满是神往之色。
从那天起,青凤便常常随父亲来卫府串门儿。每次乐广一在前厅坐定,她便立刻溜到后院去找虎儿和卫璪。这一日午后,青凤来的时候,卫璪正巧被王武子接去玩耍,只有虎儿在家。游廊里静悄悄的,东面厢房的门半掩着,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站在门口向里张望,却见虎儿盖着被子靠在床上,手里正拿着本书翻看。
“阿虎?”她在帘子外叫了一声,“细柳说你生病了?”
虎儿听到她的声音,把书一放道:“没什么,反正我也睡不着,一个人怪无聊的。你来了正好,咱们坐着说会儿话。”
青凤走进来,侧身坐在床沿上,拿起他手边的书笑道:“啧啧啧,生了病还读《汉书》?”
“我随便翻着玩儿的。”虎儿道。
青凤翻开他正看着的那页,见是东方朔传,撇撇嘴道:“《汉书》这样一本正经的东西,读着有什么意思?你看没看过《山海经》?东方朔当年便是通读《山海经》,才养活了汉武帝那只谁也不认识的鸟的。”
“我也早就听说了,可惜母亲不让我看巫祝之类的杂书。”虎儿听了她的话好不遗憾。
“没关系,下次我从我爹那儿偷一本出来给你就是了。”青凤满不在乎地扬扬眉毛道:“你要看了才知道有趣,那里面奇山异水、珍禽怪兽,比班固这样的书呆子写出来的东西好多了。”
她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的小矮几旁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桃木的小盒子,打开盖子,把小拇指伸进去,轻轻蘸了一点红色的汁液。
“你在涂指甲么?”虎儿伸着脖子张望。
“嗯。细柳给我磨的凤仙花汁子。”青凤全神贯注地低头染着指甲。花汁调得很稠,极容易在指甲上留下沟
痕,因此她涂得格外小心。饶是这样,仍然总也抹不均匀,擦了又擦。
“不如用我的笔呢。”虎儿看了一会儿,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在笔筒里找出一只描画用的毛笔,蘸湿了笔尖。然后他来到青凤对面,跪坐下来,头抵着她的头,拉起她的手一笔一笔细细地画了起来。
此时正是夏末秋初,刚下过两天的小雨,天气微凉。晚蝉在院子里的树上一声声地鸣叫,阳光透过绿叶,把斑驳的树影洒落在纸窗上。青凤的鬓发掉了一缕下来,正挡在虎儿面前,蹭着他的眼睛。
“好了。”就在这时,虎儿长舒了一口气,放开了她的手。只见淡淡的红色均匀地染在十个小小的指甲上,湿湿的,还发着亮光。
潮湿的天气让丝弦很不趁手,声音发涩,因此没法弹琴。“不如我们下盘棋吧?”青凤随口说道。可是两个人都懒懒地,谁也不愿意起身去拿棋盘。
于是他们并肩来到门口,抱膝坐在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山海经》里的故事。
“符惕山上住着一个叫江疑的神,风和云都是从那儿升出来的。”
他们的头顶有一片虫网,一会儿黏在竹帘上,一会儿又被风吹开,反复晃荡。
“从符惕山再往西几百里,住着一种鸟,叫‘三清鸟’,它的羽毛……”
青凤说到这里,转头望向虎儿。只见他靠在门柱上,神情困顿,眼中尽是倦意。青凤见了,自己也泛起困来,打了个哈欠。
她推了推虎儿:“咱们进去吧,我该和爹爹回家了。”
虎儿闭着眼睛道:“青凤,我都睡了一整天啦,好容易你来陪我说说话——我在听呢,三清鸟,后来呢?”
“后来……”青凤想了想,却也记不起来了,她又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小院中凉意习习,空气里犹自带着雨后的湿气。青凤的头枕在虎儿的肩膀上,跟他一起睡着了。她忘了自己指甲上的凤仙花汁还没干透,把两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刚才的一番描画全白费了,青凤的指甲个个狼藉,而虎儿的睡衣则一片殷红。
青凤很喜欢下棋,可惜棋力不济。她每每缠着卫璪练手,屡战屡败,却愈战愈勇。有一次,三人一起坐在院子里,虎儿在给琴上弦,青凤和卫璪坐在树下对弈。她手里拿着粒黑子,想了半日,忽然抬手把棋子扔回了檀木盒里,嘟着嘴道:“你又赢了。”
“还没到中盘呢。我只占了三个角,你的外势却也不弱,胜负未定,怎么就认输了?”卫璪笑道。
“俗话说‘金边银角烂肚皮’,再说我不喜欢下中盘,要算的太多了,即便赢了也没劲。”青凤虽然棋技不行,棋风倒还不错,越输越是潇洒,从不会恼羞成怒、耍赖撒娇。
“一会儿舅舅送我的小马驹要到了,你不是一直想骑马么?若是这盘赢了我,我就教你骑马。”卫璪低声道。
“真的?”青凤立刻跳了起来,“不管我怎么样赢你,只要是赢了就让我骑马——你说话可算话?”
“我说话一向都算话。”卫璪笑道。
虎儿闻言放下手里的琴,凑过来观战。一看棋盘,只见四个星位上都放着黑子,显是卫璪执白,已让了她四子,可是黑子仍然惨不忍睹,边角之地几乎丢尽,所谓的“外势”,其实也并没占着多少,难怪她要认输。
“阿虎阿虎,快帮帮我,给我支招啊!”青凤指着卫璪笑道:“你说的,不管我怎么下,只要赢了你就行。那我自然可以叫阿虎帮我参谋,对不对?”
“请便。”卫璪似乎早就料到她有此一招,宽厚地笑笑。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虎儿在一旁给青凤出主意,其实却早已看出来了:哥哥是在有意让她。那个角上的黑子看似是被他们努力救活的,其实是因为白子的点眼全点错了地方。虎儿笑笑,也不说破,直下了半个时辰,最后关子的时候,一算出来,青凤赢了五目。
青凤高兴得蹦了起来,小辫子在耳朵边上下飞舞,一把抓住卫璪的两只袖子,连声道:“你的马呢?你的马呢?什么时候到?”
“快了,会让你骑的,急什么?”卫璪一边笑着,一边开始收拾棋盘,拾完了自己的白子,又替她把黑子都放回了棋盒里。
马驹被牵进院子里的时候,青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这匹漂亮的小马。这是一匹紫骝,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背上配着白玉的马鞍,颈上的鬃毛又长又密,还带着波浪般的大卷儿。
卫璪***着小马的脖子,回过头来向青凤道:“别从马后面过来,小心被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