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监军,何事如此惊慌?”清河王端起一小盅茶,用茶杯盖拂去漂在面上的叶梗,慢条斯理地道:“少时我还要入宫一趟,先生请坐。”
“我,王爷,荣晦对王爷和皇后一片忠心,如今,求王爷救我……”荣晦并没有坐。他站在这个年轻的王爷面前,几乎语无伦次。对方越是显得悠然自得,他心里就越是七上八下。
清河王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站起来,背负了双手转过身去,面对着一架云母的屏风,半晌不语。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缓缓地开口道:“荣监军,我原以为你很可以倚重,才破格提拔你为御林军统帅。如今看来,先生做事还是欠些分寸。在卫府的事,我已经全力维护先生了;可是私调御林军出皇城,这个罪名,恐怕不是我司马遐一人能担当得起的。”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恐怕,也不是荣监军一人能担当得起的。”
荣晦一听此话,“扑通”跪在了地上,颤声道:“我……我听说,刘繇和乐广上表要夷我三族,这,这可是真的?”
清河王摇了摇头,脸上逐渐现出痛心的神色来:“先生,你好糊涂!刘繇、乐广无非是一般文臣,就让他们逞逞口舌之利,有何不可?真正欲置你于死地的,是骁骑将军。”
“王爷,王爷救我!就算荣晦罪无可赦,但我父母妻儿却是无辜的……”荣晦绝望地叫道。
清河王垂下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卫家的那些男孩儿,又何尝有辜呢?”
荣晦愕然半晌,似乎不能想象这夷三族的刑罚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荣监军,”清河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观察着他的脸色,忽地肃然道:“先生恐怕还不知道,皇后忌惮骁骑将军颇甚,又兼恨先生自作主张、私调禁军,现拟好了圣旨,夷三族之罪,已写入其中,今晚召我入宫,便是同我议定此事的。”
荣晦居然没有表情,也没有反应,如一尊木偶般跪在地上。
清河王沉声道:“先生投奔我幕府之中,追随我已有两年了。司马遐虽不才,但要我坐视先生一家老幼被害,如何办得到?可是,有了这私调禁军出城一节,以司马遐之力,要想保住先生你,又谈何容易?”
过了很久,荣晦才又开口了。这一次,他的声音竟显得出奇地平静。
“王爷,我明白了。只有一条:我的家人……”
清河王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荣监军果然是勇信之人,司马遐好生敬重。先生无须多虑,我拼劲全力,也要保你全家老幼平安。这是我能为先生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沉默了半晌,然后一字一字地道。
第二日早朝刚下,大臣们便在侧殿里议论纷纷。御林军监军自刎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朝堂上传播开来。而此时的椒宫之中,清河王正和皇后对面而坐。
“荣晦这人,怎么这么胆小?或者,是你这人太胆小了?”皇后凑到了清河王脸上,微笑着问道。
清河王躬身笑答:“皇后莫怪。骁骑将军昨日话有所指。眼下他手握十万虎狼之兵,屯于洛阳城外。在这节骨眼上,臣以为决不能再生事端。荣晦若不死,一会儿送到廷尉狱中,重刑之下,必然夹缠不清。到时给王济、乐广等人抓住把柄,借题发挥,恐怕就要出大乱子了。臣之所为,虽然胆小了些,却也是防患于未然。”
皇后冷笑了一声:“那么,族诛一事,你怎么看?”
“臣以为,当夷荣晦三族。”
“哼,百足之虫,死而未僵。想不到卫瓘的余党竟还如此嚣张!”贾后说到此处,已是满面怒容。“王济明是要夷荣晦三族,暗地里却是要扇我的耳光!”
“皇后息怒。”清河王仍旧笑着,不慌不忙地道:“如今司马玮已伏诛,卫瓘极其诸子已死,皇后心愿已了了。夷荣晦三族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事已至此,又何乐而不为之呢?”
虎儿这几日在家中很无聊。他走到哪儿,都得穿着又厚又硬、样式古怪的白衣服。到处没有一个人笑,就连平日最喜欢逗他的细柳,神色也总是哀哀的。
他***着灵堂上祖父、父亲的牌位,勉强认得他们的名字,心里的感觉很奇怪。也许他们就藏子灵牌后面的黄幔子里,只等他一哭,他们就会笑着走出来?想到这里,他反而哭不出来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厚重的黄幔,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就隐在它的后面一般。
没有了卫珏,他好生寂寞。哥哥只比他大两岁,还不会像堂兄那样处处都让着他,因此虎儿和卫珏最要好。如今他最好的朋友也跑到那黄幔子后面去躲着,只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丢下来——他忽然觉得很委屈。
他很想跟母亲诉说自己的委屈。他爬到母亲膝上,撒娇地把脸埋进她的怀里,什么也不说,等着她先开口。这一招是他的杀手锏,百试不爽。她一定会紧紧搂住自己,笑着问自己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可是现在他等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等到。他抬起头来,正对上母亲一双失神的眼睛,悲哀地看着自己。那目光像这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阴郁惨淡,叫人喘不过气来。
他到了嘴边的话忽然说不出来了,于是轻轻一挣,跳下了她的膝盖,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虎儿被周遭这悲伤压抑的气氛感染了,虽然他根本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难过、沉闷,但他还是被感染了。他小小的心里也开始觉得难过,慢慢地失去了胃口,整日困困地想睡觉,可是一躺下就开始咳嗽,一阵比一阵猛,带得他的胸口隐隐作痛。夜里的咳嗽加上白天的寂寞,他根本睡不着。
于是他爬下床来,***着悠游散人留给自己的琴——琴身如一泓秋水般,流泻于他的书桌上。他摸着琴弦,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念祖父、想念父亲、想念卫珏、甚至想念那两个经常欺负他的臭小子卫琅和卫璧了。他也很想念悠游散人——他不知道他们这些人都到了什么地方。悠游散人还活着,其他的人都已死了。可是,究竟有什么区别呢?对他来说,反正都是见不着面了。死亡,就是一场稍微长久些的离别罢了。
这天下午,虎儿一手支着下巴,正坐在琴旁边发愣,卫璪和楚兴忽然走进了他的房间。“阿虎,想不想跟我们出去?”卫璪怂恿地问道。
哥哥那种藏着秘密的兴奋神色,让他眼前豁然一亮。已经好多天没有一个人这么同他说话了。他蹦下床问道:“去哪儿?”
“现在先不能说。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虎儿愈觉得兴奋:“去!”
“那你得先发个誓,不告诉母亲,我们才能带你出去。”卫璪危言耸听地说。
虎儿更加兴奋了,立刻答应下来。王夫人今天一早被骁骑将军接到他在京城的府邸中去散心了,要傍晚才能回来。楚兴带着他们俩,轻易地混出了府门。
他们坐在一辆小马车里,一路往闹市而去。卖糖人的、卖菜的、弹阮的、耍把势的,不一而足,好生热闹。走着走着,到了集市的尽头,前面的路似乎被封住了。楚兴打起了车帘——因为坐在马车里,他们比周围站着的人要高。虎儿一眼看见了前面的景象:
他们的马车下面,黑压压的人群,都伸着脖子眺望。随着这些人的目光往前看,只见一片官兵手持明晃晃的利刃,围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圈里面,跪着许多男女老少,都被反绑在地上。
一个军士拿着本册子,从每个人身前走过,一笔笔写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写完了,抬头看看日影,朝一个短打扮、扎头巾的人挥了挥手。
卫璪目不转睛地看着,嘴唇因为激动,抿得发白。
虎儿的目光停留在离他最近的那个犯人身上。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眉目端正,面色白皙。他望着这人脸上的神态,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就在这时,他看见那个扎头巾的五短三粗的人,提着一把硕大的刀,来到了这个长得很像他父亲的犯人身边。
“楚伯伯,我们回去吧。”虎儿一下子变得不安极了,一把抓住楚兴的衣服,声音都在发颤。
楚兴摇了摇头,一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一手指着前方,轻声道:“小公子,这些就是荣晦的家人。你们记住,父仇不共戴天。男子汉大丈夫,本应当手刃仇人。可惜荣晦已经自尽了。如今天道好还,报应不爽,朝廷降旨,夷荣晦三族。我把你们带到这里,因为你们年纪虽小,却是卫家仅剩的两个子嗣。这血海深仇,今天得报,你们是应该亲眼目睹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刽子手的屠刀突然毫无征兆地落下,稳稳地砍在那个男人的脖子上。他们离得这么近,甚至可以听到刀刃剁在骨头上发出的一声钝响。人头“咚”地一声磕在地上,又弹了一下。刽子手急速后退,可是从那白皙的脖子里射出的血,还是喷了他一身。尸体抽搐了几下,这才缓缓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虎儿不由自主地尖叫了起来。一只大手猛地按在了他嘴上,他的惊呼硬生生被闷在了喉咙里,眼睛顿时恐惧地睁大。
“嘘,小公子,别怕。”楚兴温言道。
虎儿听了这话,不知为什么,忽然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没命地又抓又踹,想要挣脱楚兴的手。可是楚兴的一只手按在他嘴上,另一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身子。他竭尽全力挣扎了几下,却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忽然夺眶而出,一滴滴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无声地打落在楚兴的手背上。
他的整个人都开始在楚兴的手里发抖。楚兴起初还好言安慰,两手按着他不放,想等他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觉得手中的孩子默默无声,只有泪水噼噼啪啪不停地打落,且全身颤抖得厉害,也不由得害怕起来。他拉下帘子,一叠声命车夫调转马头离开刑场,这才慢慢放开了虎儿。
虎儿一声不出,脸色惨白地躺在轿子里。楚兴把他轻轻抱住,想说句安慰的话,却忽然发现他的手臂和额头触手冰凉。一瞬间,他有个错觉,这孩子好像就要死了一样。他慌忙回头,看见卫璪缩在轿子的另一端,同样面色苍白,一声不出。
“没事没事,小孩儿家,只是受惊了。”他安慰自己道。
王夫人回来的时候,虎儿已经烧得人事不省。细柳等人围在他身边团团转悠。
“林道人给的药呢?”王夫人哑声问。
“煎好了,可是,可是小公子他大咳大吐的,根本没喂进去多少。”
王夫人一夜守在虎儿身边,看着他在一个接着一个的噩梦里有气无力地辗转哭叫。她看得揪心,又不忍心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喊醒。所幸到了第二天清晨,他的额头好像不那么烫手了,可是脸却已经毫无血色,嘴唇白得几乎分辨不出,只剩下两只大眼睛,又黑又深,一如他昨夜所经历的那些梦境。
就在这个时候,骁骑将军府上遣人带来了消息——圣谕马上要到了:今日午时,皇上要在云龙门前的正殿里,宣召卫氏的两个遗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