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礼毕,阿平并不跟人推让,径自盘膝坐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主菜才开始奉上。只见山珍海味,世间异物,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侍女们一律宫妆打扮,进退亦按宫中的礼度。
客人们面前的餐具非玉非瓷,而是成套匹配的琉璃杯盘。其时只有西域出产琉璃,琉璃器皿由商人的马队,经过万里黄沙的丝绸之路运到中原后,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武帝时御赐王公大臣,往往只是一对小小的琉璃碗,便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殊荣。可在骁骑将军府中,一个随便的家宴,就要用数以百计的琉璃器物铺陈。
虎儿望着自己面前的十几碟菜肴和八百里驳的心肝,在心里悄悄皱起了眉头。生病的人忌食荤腥,而他从来小病、大病不断,几乎天天都在忌口,因此变得非常挑食,只爱吃蔬菜,对于动物的脏器,向来碰都不碰。他本来在羊车上呆了几个时辰,已是又饥又乏,可是一看到眼前的鱼肉,闻着牛心淡淡的腥味,反而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
于是他安静地坐着。借着每一次端起茶杯的机会,抬起眼睛,默默打量身边的人们,入神地听他们的谈话,却从不接口。即便有人问他话,他也都做恭敬、简短的回答——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他更喜欢倾听观察。
他注意到,尚书王夷甫进食的姿态很优雅,他拿筷子、端杯子的时候,同擎着拂尘时一样,有一种鹤立鸡群的风度。父亲常说,从一个人吃饭的样子,最容易看出他骨子里的教养。那么这个琅琊王夷甫,无疑是个优雅到了骨子里头去的人。
可是坐在王夷甫身边的阿平却很不同——阿平时而一手支颐,一双晶亮的眸子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每个人的脸;时而又往身后的锦缛上一靠,望着杯子里的酒,旁若无人地出神半天。这少年仿佛天生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这魅力既不是文雅,也不是英武,既不是深沉,也不是活泼——它不落成规,因此难以形容,却生动真切,叫人过目难忘——如同他看人的眼睛、如同他握剑的手指一样。
从西域进贡来的葡萄酒,香气弥漫了厅堂。一小汪一小汪的琥珀,映射着琉璃的光华,在客人们带着白玉、墨玉戒指的手指间跳荡。虎儿强迫自己吃完了八百里驳的心肝。他知道这道菜无论如何不能剩下,胃里却忍不住一阵阵地恶心。身边不断地有人向他劝酒,他借着酒强压下了那股腥味,这才渐渐地好受了一点儿。众人的话题大部分围绕着庄子与玄学,席间不乏妙语连珠,出口成章之辈。
虎儿正听得津津有味,忽见坐在角落里的孙秀走过来向他躬身笑道:“卫公子家学渊源,不知对庄老之说可也感兴趣?”
虎儿站了起来,微笑还礼道:“除了《礼记》、《诗经》之外,别的书还不曾读过。”
孙秀忙赔笑道:“是是是,卫府世代书香,一门皆是鸿儒,令尊注解的《礼记》,小人也曾拜读过的。其实,名教与儒学的义理可说是异曲同工——”说着他眼望虎儿身边的阿平,笑问道:“王公子,你说呢?”
阿平用眼角扫了他一眼,懒懒地转过头去,拨弄着身后一个歌姬怀中的琵琶弦,手指碰着她的手指,嘴唇几乎挨到了她的耳垂,轻声道:“你的琵琶弹得真好,这只曲子叫什么名字?”
“檀郎误。”那歌姬一面吃吃而笑,一面低头答道。
虎儿就坐在旁边,不觉面红耳赤。而孙秀立在两人面前,讪讪地端着酒杯,说话也不是,走开也不是,更是尴尬无比。
就在这时,本在同武子说话的王夷甫回过头来,微笑道:“圣人以儒学济世,以名教养身,二者殊途同归,孙先生所言颇有见地。”听了这话,孙秀方觉脸上有了光彩,又同王夷甫聊了两句,这才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去。
大厅里觥筹交错,麈尾飞扬,琵琶声、筝瑟声相映成趣,人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谈话的内容也渐渐地无拘无束起来。
东海王门下的幕府董潜向孙秀笑道:“我当年曾亲见过潘安夹着弓箭,在京洛游玩的情景。那路上的妙龄女子,一时间都忘了回避,一个个用红绡裹着杏子粒、樱桃颗儿往他的车里扔,只为引得他回头一顾——‘檀奴’本是安仁的小字,可从那以后,普天之下的女子呼唤情人,都‘檀郎’、‘檀郎’地叫个不休——这位潘安仁也算是开了一代风气之先了。”
说到这里,他抿了一口酒,又转头对武子笑着说:“几十年来,在下一直以为,普天之大,只有骁骑将军与王尚书可与潘安仁匹敌。谁知今日所见,触目尽是琳琅珠玉,尤其叔宝与阿平两个,风姿才貌,似乎还在当年的檀郎之上。”
身边的几个幕僚纷纷附和起来,武子看了他们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潘安仁的风仪、文采胜过在下远已。董先生不必谬赞。”
董潜还有一车的恭维话等着要送给武子和他的小外甥,正想接着说下去,忽听王武子又淡淡地道:
“可若论起齐家治国之能么,今日在座的,除了阿虎年纪尚小以外,随便找出一位,只怕都在檀郎之上。”
其实潘安年轻时为武子排挤,不受先帝重用,如今先帝驾崩,他与石崇为友,结交贾皇后的侄子,依附于贾后,同骁骑将军分属两党。董潜跟着东海王在江夏一带为官,很少入京,并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种种过结。他愣了半晌,才如梦初醒地发觉,原来自己刚才把卫家的公子比作檀郎,竟是冒犯了武子,这马屁正正地拍到了马腿上,奈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董潜犹在那里自怨自艾,他身旁的孙秀却反应极快,早已笑着对他道:“董先生,潘安一代风liu才子,可是品性么,只怕却不怎么样。嘿嘿,若非因为侍奉皇后,他又怎能有今日的飞黄腾达呢?”
他说到“侍奉”二字时,故意拖长了语调。一瞬间,在座的所有的人,都听出了这两个字中包含的轻薄猥亵之意。
武子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在场的宾客皆非贾氏一党,此时大多已有了三分酒意,一听这话,不由得眼中放光,交头接耳,暧mei地偷笑了起来。
忽然,一个带着醉意的声音凭空而起,打破了周遭一片低低的语笑声,只听那声音慷慨歌道:
“帏屏无仿佛,翰默有馀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叮”地一声,是玉簪打在琉璃酒杯上的声音。吟哦随着节奏,又起一阕: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展转盻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众人一齐愕然抬头,见阿平一只手里拿着头上的发簪,正旁若无人地敲打着桌上的酒杯,眼中醉意淋漓,嘴角还带着微笑。许多人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虎儿却知道这些话皆出自潘安所做的《悼亡诗》。他心中一凛,已猜到阿平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然,阿平吟罢,摆弄着手里的杯子,自言自语地道:“潘安飞黄腾达也罢,掷果盈车也好,对结发妻子杨氏,却始终恩爱如初。杨氏去世,至今已有十几年了,他写下了三首《悼亡诗》,从此不复再娶。”
他说到这里,忽然抬起眼睛,斜睨着孙秀,目光如手中的琉璃杯一般剔透凌厉,冷冷地道:“潘安仁文采旷世,风骨奇高。他为政如何,我不敢妄评,不过要说侍奉皇后云云——孙先生,大丈夫处世,各为其主。造这样下作的谣言,不觉得焚琴煮鹤,有辱斯文么?”
大厅里一下子鸦雀无声,众人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孙秀,只见孙秀的一张俊脸,已经涨成了猪肝的颜色,忽而又变得惨白,但他却真能隐忍,竟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舍弟年纪小,张狂无礼,让先生见笑了。”王夷甫就在这时长身而起,向着孙秀深深一揖,说着转过身来看着弟弟,正色道:“阿平,潘安仁的三首《悼亡诗》固然才情高远。然则孔夫子也曾说,‘不以言举人’。这世上文不如其人者,比比皆是。你一个黄口小儿懂得什么,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夷甫,”武子笑嘻嘻地道,“我倒是喜欢阿平任侠的样子。”
随着他的这句话,歌姬的琵琶声又渐渐地响起来了,人们的说笑声也渐渐地大了,冲淡了些方才紧张的气氛。
王夷甫轻轻摇了摇手中的麈尾,转过身笑着向孙子荆道:“孙太守,久闻您的琴艺出神入化,不知在下今日可有幸听一曲天音?”
冯诩太守孙子荆哈哈一笑,也不推辞,回头对自己带来的书童道:“去把我的琴取来。”
孙子荆的琴被呈上来时,武子早已挥手屏退了屋内的一众歌姬。虎儿本就坐得离他近,此时目光集中在他手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抚琴。孙子荆的手法大开大阖,颠倒错落,跟悠游散人所教的很不一样,却自成一格。他的身材矮胖,坐下来时颇显臃肿,弹琴时弯腰弓背,摇头晃脑,自己却浑然不觉,一脸的陶醉。
虎儿看着他的样子,不觉莞尔而笑。他想起了悠游散人褒衣博带,在皎皎的月光下,在漠漠的秋阴里抚琴的身影。先生弹琴时也很少正襟危坐,可是他的身姿挺拔,风仪绰然,全不似眼前的这位太守,滑稽而又可亲。
只见孙子荆边谈边唱:“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纵意所如……唯酒是务,焉知其余?”他本已有了三分醉意,此时更是脱略行迹,吟啸挥洒,如入无人之境。
“这可是刘伯伦所做的《酒德颂》?”一个宾客问道。
“不错。”孙子荆抚着胡须,满脸神采飞扬,“哈哈,竹林七贤里,只有刘伯伦不服药。我为伯伦一声长叹!酒德再好,却也比不上寒食散的妙处。怎么就没有人写篇《寒食颂》呢?”
武子笑道:“子荆,我就知道你熬不住了。”说罢他拍了拍手,早有一位红衣的美人款款而入,手中端着一只小小的锦盒。
“这是东海王上次进京时所赠的寒食散,请诸位尝尝。”
只见那捧着锦盒的美人依次来到每一个座位前,锦盒中盛着一粒粒小小的红色药丸,每一位客人都伸手入盒,取了一粒出来。锦盒被送到虎儿面前的时候,他犹豫着没有伸手。
“第一次?”孙子荆冲他眨眨眼睛笑道。
一瞬间,虎儿不用看,都能感到周遭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自己的脸上。那些目光热辣辣地有如火灼,令他坐立不安,他很想说一句风趣的话替自己解围,但越是这么想,脑子里越是紧张得一片空白。最后他只是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笑,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委屈与沮丧来。
“《论语集解》是谁著写的,小公子,你知道么?”孙子荆忽然笑问道。
“何平叔。”
孙子荆一听这话,转头惊讶地笑道:“武子,你这个外甥谦虚得紧。何平叔以《庄子》注《论语》,没想到连这样的奇书,令甥都已读过,可是方才别人问他可曾读过老庄,他还说不呢。”说着他回头又看着虎儿,微笑道:
“何平叔不光是玄学的开山鼻祖,他还说过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何郎曾经如此推崇的东西,小公子,你就不想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