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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点睛

最先感到初冬来临的人,是阿姝。几个月前,她还常常把时新的水果放在小竹篓里,沉入井底小半个时辰再捞出来送到书房里去,好去些暑气;而现在,蹲在井边捣衣,时间一长,手指就会麻木起来。

她甩开掉在眼前的两缕头发,在后院里麻利地晾衣服,然后端起一个空空的、散发着皂夹清香的木盆,往回廊上走去。随着她的脚步,圆木槌在盆子里滚来滚去,发出低沉而又动听的声音。走到书房前的时候,她非常快地朝窗格子里瞄了一眼——卫璪正坐在里面。她放慢了脚步,从那扇雕着百合花的窗前缓缓地走过,心里升起了一股没有来由的欢喜。

捣衣槌在盆子里忽又滚了一下,她连忙伸手捉住,一面迅速抬头向窗子里瞄了一眼——他并没有被这下声响惊动,还在低头写字。他的神态专注之极,嘴唇微微地张开,睫毛遮住了眼睛。他手中的笔动得很慢,还时时停下来。他不像是在写字,倒像是在画画似的,阿姝想。

这么想着,她已不知不觉走过了窗边。他的侧影忽然消失了,前面是无穷无尽的长廊,只有她一个人走在上面,不禁有些无聊,又有些难过。

年号已经改元建始,然而这对阿姝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秋天将尽,卫府的小院子里,那些梧桐的叶子已经落得不剩多少。可她还照样喜欢清早走过院子前的长廊,听老妈妈们的扫帚一下下刮在青砖上的声音。

外面的时局动荡不已,传言在大街小巷里风起。有人说,拥兵在外的齐王联合了成都王、河间王的二十万军队,不日就要进逼皇城。赵王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这两位王爷是来匡复天子的。洛阳城里一时间人心惶惶,物价飞涨。只有从城里往外走的,不见从外地进城的人。京城中的旅店客栈渐渐地萧条下去,到了冬至的时候,许多都已关门了。

然而,现在阿姝很少出府买东西,这些事情对她来说变得遥远起来。天越来越冷了,她偶尔往院子中去一趟,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屋里。她坐在煮茶的小风炉边,发一会儿呆,做一会儿针线。绣出半片叶子的时候,茶也刚刚烧开了,便端着红漆的托盘,往书房走来。

这一回,两位公子都在里面。虎儿伏在桌子上看书,卫璪正临摹着一张碑帖,房间里安安静静的。

是了,这才是在写字,阿姝想。你看他写字的时候,并没有先前那样专心,而且笔动得也快得多。

她来到书桌边,端详卫璪镇纸下的白绢。绢上的字湿漉漉的,有些地方还闪着亮光。她看得很认真,比写字的人还要入神。

飞燕踏歌《赤凤来》的时候,她自己是不知道这舞有多美的。那不会跳舞的汉成帝,却觉得她时时要临风而去。阿姝虽然不识字,但是那白绢上联翩起舞的字符在她的眼中,却有一种精研书法的人所看不到的风姿。

“就搁在这儿吧。”就在她站在那儿出神的时候,卫璪忽然抬起眼睛向她轻声道,说着把一撂书从手边移开,目光又落回了纸上。

阿姝放下茶杯,才想起虎儿也在房间里,便转头笑道:“小公子,你要茶么?”

“嗯。”虎儿捧着本什么书正看得入神,随口答应了一句。

阿姝一路走回茶室,心里觉得满满的,嘴里哼着段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小调儿。她来到风炉边,忽看见自己搁在那儿的花绷子,线头从针眼里脱了出来,便把茶壶一放,坐下穿起针来。

刺绣真是一样可爱的活计,你可以一边干着,一边做梦。几十个梦过去之后,手中的木棉花,才刚刚长出一片花瓣儿。她坐在那里,一针一线地消磨了一个长长的下午,才忽然想起茶炉里的水还没烧。不过,小公子也许并非真的要喝茶,再说他的脾气那么好,就算真想喝也没什么。想到这里,她心安理得地叹了口气,又开始了下一片花瓣儿。

绣架里的春天姹紫嫣红,小院外的春天也随之近了。只不过今年的东风不仅携来了连绵的春雨,还把齐王的几十万义军,一夜之间从河北吹送到了洛阳城脚下。

赵王的军队在城外的激水一带与义军展开激战,结果大败而逃,死伤数以万计,零零落落的败军流窜入城。洛阳顷刻之间被四面合围,成了一座孤城。朝廷就是在此时下了这样一道敕令——

凡在京城之中,四品以下子弟年十五以上者,即日当诣司隶。

阿姝从一个扫地的妈妈那里听到了这则征兵的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四品以下——她依稀知道,卫玠兄弟的官职好像就是四品以下——难道他们即日就要被朝廷征兵,跟随赵王出战,去洛阳城外送死么?!

小院外,巡逻的侍卫比平日多了一倍,他们腰间的金刀散发出危险的气味。她心乱如麻地走在回廊上,忽然想,这个消息连扫地的老妈妈都知道了,那敕令肯定不是刚刚下的。“即日”——难道离别就在今天么?

她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经过两间卧房,门都掩着,可见卫璪一定在书房里,于是直奔东厢的书房而去。可等她来到书房前,却见那绣着小碎花的窗帷落了下来,遮住了木窗。

书房的门也是关着的。

卫璪在书房里的时候,门总是虚掩着的,那就表示你若想找他,可以随时进来;而且哪怕天气再冷,窗帷从来都卷着,因为他喜欢光亮。

阿姝愣愣地站在书房外。他已经走了么?他与自己朝夕相处了这么久,走的时候,自己却一点儿也不知道。更不要提这一去,可能就是诀别啊!她刚刚还同细柳说过话,她刚刚还见过夫人房里的丫鬟,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她一声,这个她天天与之相处的人,大概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呢?

甚至他自己,昨天黄昏的时候,还在院子里碰见了她,却言笑自若。他并非不在乎去留——有谁会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呢?他只是懒得跟一个丫鬟多说罢了。昨天、前天、甚至再往前的许多天里,这院子里的每个人,大约都在商议着兰陵郡公和他的弟弟从军的事吧,只是人人都懒得告诉她罢了。

阿姝想到这里,才感到了真正的寂寞和难过。她的难过来得那么直接,以至于胃里空荡荡的,一下下抽动着痛。她深吸了两口气,挨着门缓缓坐下来,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提着刚刚扫洒用的木桶,不禁颓然靠在门上。

就在这时,身后的两扇门忽然“吱呀”一声,开出一条缝来。阿姝冷不防向后栽倒,手里的木桶撞在门槛上,发出一声大响。她忙站起来,拉了拉衣服,环顾四周,却见卫璪正跪坐在书桌前,手中拿着笔,惊讶地望着自己。

这一下惊喜如此之大,让阿姝完全忘了方才的狼狈。她飞快地站起来,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发觉嘴里咸咸的,大约是脸上还挂着泪水,不由得大窘,垂着头,又呐呐地转过身去。

“怎么了?有事么?”卫璪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是背对着自己,不由得奇道。

这句问话让阿姝心里的羞愧惶恐,一瞬间都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惆怅与伤心。她回过头来,过了半晌,低声道:“你,你什么时候走?我以为,都来不及道别啦。”

“走?去哪儿?”卫璪莫名其妙地道。

“你不是四品以下么?那征兵的敕令,我已经听说了。”阿姝抬起头来,悠悠地说。

卫璪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然而那惊诧而又纯净的笑容只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变成了一种沉思的神态。他的眉头快活地展开,又不易察觉地微微簇了起来。

“没摔着吧?”他最后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

她现在又觉得羞愧惶恐了,并且觉得委屈。她扭着手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窘得几乎要哭出来。

“朝廷说征召四品以下,子弟十五岁以上者,意思是四品官员家中十五岁以上的孩子,可不是说官员本人。朝臣都参军去了,谁来轮值一应事物呢?”他仿佛察觉到了她的尴尬,和缓地笑道。

“就是说,只要有职位的人都不会去打仗了?”阿姝心有余悸地问。

“我也不知道。”卫璪笑着摇了摇头,“你过来,把窗帷打起来好么?”

阿姝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看见了铺在桌上的白帛。一只极细的银毫搁在砚边——他果然又在画画。但见江流平远,烟水空濛。江的一侧,一匹青骢马正低头饮水;江的另一侧,立着一群人。他们中有身着青衫的文士,亦有梳着高髻的女子,或坐或立,或饮酒,或折枝,千姿百态,不一而足。只有当中的一个女子,独自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她单薄的身姿在画布中心,本该最最热闹的地方里,凭空显出一段寂寞来。

这女子周身一袭素白的长衫,头上没有钗环,脸上不施脂粉,然而长裙及地,衣带当风,飘飘然有羽化之意。那银毫小笔将画中每个人的神态都描绘得呼之欲出,却唯独她,没有眼睛。

“为什么不给她画眼睛呢?”阿姝端详了半晌,侧头问道。

“这是临摹卫协的《列仙图》。”卫璪轻笑了一声,“卫协作画,有时不给画中的主角点睛。眼眸最传神,点睛最难。因此我也往往最后点睛。”

他说着低下头去,望着画中那没有眼睛的仙子,默默出起神来。

他出神的样子很安静。那是一种有感染力的安静,能使他周围的一切都随之宁静下来,能使他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安稳。阿姝打起帘栊的时候,看见他正在磨墨,看了半天,终于怯怯地说了声:“让我来吧。”

卫璪抬头望了她一眼,眼神里微微有一丝惊诧,随即点头笑了。

立春后的下午湿润又漫长。阿姝坐在书房里磨墨,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卫璪的笔尖时而伸到砚池里,在她磨出的墨汁中轻轻一舔;又有时看墨太浓了,便给她加一些水,他们的手配合得非常默契。

他开始给画中的少女点睛了。他的样子又变得专注之极,动作很轻,很慢。一条细细的弯线生出,那眼睛便有了个秀丽的轮廓。再一点又浓又小的墨汁,点在轮廓下面,那眼神忽然就飞了起来。灵动飞扬的目光没有落在周围任何人的身上,而是眺望过江,似乎在看江那边的马匹,又似乎望向画外,穿过一江烟水空濛,直望进你的心里。

阿姝忽然觉得,这江边的女子,坐得比自己还要近。她又痴痴地想到,不如进到画里,与那女子合而为一好了。

她坐在那里看画,想到自己不久前听到一个谣言便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极了。她又侧头望了卫璪一眼——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没什么能够打破这个人的安宁。

从此之后,她对外面的事丝毫也不再上心,只有磨墨的手艺见长。气候一天天暖和起来,卫璪喜欢临摹各种花卉,她便常常在干完活后,独自坐在小院里,津津有味地看那些花花草草。

二月,桃树杏树正在开花,齐王的军队已兵不血刃地攻陷了京城,匡复了天子。孙秀被斩,赵王赐死。三月,长沙王征讨齐王,焚烧齐王府邸,将齐王斩首弃世。一夜之间,仿佛是月光播下的种子,荠菜花漫山遍野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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