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瓘谋反,这些犹自负隅顽抗的死士罪合当斩。来人那,放箭。”青龙旗下,那个身着铠甲的将领冷冷地命令道。
“可是,荣监军,太子舍人乐广好像也在其中……”
“乐广与卫瓘狼狈为奸,公然抗旨救出卫璪和卫玠,于情于法都罪无可赦。只管照我吩咐的办,清河王那里,我自会禀报。”
军令一出,前排的兵士立刻单膝跪了下来,露出第二排的军人手中狰狞的弯弓,对准了他们的方向。荣晦驱马退到弓箭手身后,提高声音喊道:“乐先生,你若想自保,尚且不晚。在下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留下卫家的两个小子,我们放你回去。我数三声,三声过后,箭矢齐下,玉石俱焚,那时要后悔就来不及了!”
乐广嘿嘿一笑,根本不屑回答。他抱紧了虎儿,压低了声音向身边卫璪那匹马上的侍卫道:“一会儿你往西走。”
“一。”
“二。”
静静地,弓箭手们给他们的强弓装上了长箭。一轮旭日早就藏了起来,似乎也不忍心目睹这人世间屠戮妇孺的惨景。远处仿佛有滚滚春雷,那声音压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咆哮声,起先很低,然而渐渐变大,听起来越来越近。天空上阴云密布,雷霆万钧之势,就隐在那乌云后面。
“三!”
暴雨终于来了。顷刻之间,万矢齐下。乐广一行人早已调转马头飞奔,两个落在后面的侍卫已然中箭,人仰马翻。其中一匹正是王夫人的坐骑,她同那个中箭的侍卫一道,摔倒在地上。然而乐广和另一个侍卫却抢在了前面,他们的这两匹马速度奇快,几步之后便把其余的人甩出丈余。一片惨叫嘶鸣声中,两匹马闯出一条血路,忽地分道扬镳,一东一西疾驰而去。
“追!”
荣晦的声音刚落,身后那沉闷的雷声已经越来越近,带得整个大地都隐隐震动了起来。他惊骇之下回头张望,忽见铺天盖地,尘土飞扬;数以千计的车毂、马蹄,隐现于这片黄沙之中。
一对大军已经从御林军的身后倏忽而至,洪水般流泻开来,顷刻间便成合围之势,将数百御林军马同方才已被射中的几名侍卫一道,围在了中央。
当先的是个俊逸非凡的年轻将领,一袭白袍欺雪,身下怒马如龙。他挽住缰绳,冷冷瞥了一眼围场中的御林军,淡淡地道:“荣监军,威风着实了得。”
荣晦一时间呆若木鸡,还未来得及答话,一瞥眼见自己身前的两名军士,方才听到那“追”的一声令下,早已越众而出,直奔倒在地上的王夫人而去。他急叫一声:“回来!休要伤人!”
然而已经迟了。那白衣将领忽然纵马而上,后发先至,一瞬间就抢到了两名御林军的前面,翩然转身之时,手中的长剑迎头砍落。其他人看得目眩心惊,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他衣袂飘飘,临风而立,一手执剑,一手提着两个血淋淋的人头。那两匹受了惊的骏马载着两具无头的尸首,犹自在围场中转着圈儿飞奔。
“砰砰”两声,有什么东西朝荣晦兜头砸来。他骇极了,竟然忘了伸手去挡,那物事正正地砸在他胸口,弹在马鞍上,最后落在了他脚边——正是方才两颗带血的头颅。血污溅了他一头一脸。
那白衣将领望着荣晦狼狈的样子,微微一笑,还剑入鞘,并不说话。他身后的军士早已过来扶起了地上的王夫人来到他身边。只见他俯身轻声问道:“妹妹,你没事吧?”
王夫人颤抖了好半天,才哭出了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璪儿和虎儿,我的两个孩子……”
王武子点头道:“我知道了。妹妹莫惊,我稍后便带璪儿和虎儿回去见你——你们先把夫人送回府。”说罢他抬起来头来,目光扫落在荣晦的身上,一字一字冷冷地道:“荣监军私调御林军,矫诏杀社稷重臣,还嫌不够,非要带兵到我汜水关境内逞凶作乱么?”
乐广和虎儿的马比离弦的箭更快,一路向山中奔去。若不是乐广紧紧攥着他,虎儿早就从马背上被甩下来了。他只觉得浑身难受,头痛欲裂,整个人都要被颠散了,可那马却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深山之中,灌木荆棘越来越密,乐广本来坐在他身后,可以保护他不被流矢所伤;然而此刻却是坐在前面的小人儿先领受了荆棘之苦。
虎儿缩在乐广身前,刚抬起手臂护住了头脸,便感觉到阵阵钻心的剧痛——带着倒刺的荆棘飞快地抽在他身上,一下下犹如鞭刑一般,立刻把他的衣袖扯成了碎布。他身上鲜血淋漓,同时绝望地感觉到,这酷刑似乎永无止境,自己也看不到身在何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其实乐广早已在拉缰绳了。前面怪石嶙峋,无路可走,但他们的马仍然朝着这个方向狂奔,任主人如何拉扯都不肯停下。原来这马的臀上和后退上中了数箭,吃痛受惊之下,哪里还听什么驱遣。忽然马蹄踩在一片白石上,狠狠一滑,整匹马侧跪了下来。乐广和虎儿同时被甩下了马背,落地的一刹那,他紧紧把虎儿抱在自己怀里,用手臂护着他。
然而他猛地感觉到一股大力把孩子拉出了自己的怀中——他骇然发现,那匹马挣扎几下,重又站了起来开始飞奔,而虎儿竟被一条长绳拖在马下。他先时用缰绳在虎儿身上缠了两圈,为的是怕他掉下去;如今那条缰绳鬼使神差地勒住了虎儿的一条胳膊,把他拖在地上。他小小的身子在马蹄边翻飞了几下,便被迅速扯到了马后;他的头发洒落在一地碎石上,口中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骇的尖叫,人已经随着马蹄越去越远了。
乐广双目血红,抽出靴边的短匕首,从地上弹起来追赶。狂喊着“虎儿,虎儿,抱住头,别慌!……”,发了疯般提气直追。忽然之间,他停住了脚步——在他的眼前,茂密的荆棘之中豁然露出一片悬崖。他绝望地探出头去,只见那匹白马的头正正撞在一块突起的大石上,一动不动地倒在草丛里。虎儿的手臂已从缰绳中脱出,一路滚落山崖之下,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夜幕笼罩了骁骑将军府。灯下,王夫人披头散发,搂着卫璪,一双眼睛肿得如桃子一般。骁骑将军英挺的脸上挂满忧色,他把双手放在王夫人肩上,柔声道:“我马上要再出去一趟,和乐先生一道上山。已经有一百多名侍卫守在那片悬崖下了,乐先生说他今晚不会回来,我们必要把虎儿带回来见你。就是今夜找不到,还可以等天明再搜……”
“不不不,不要把虎儿一个人丢在山里过夜!”王夫人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王武子一边轻声安慰,一边拿起披风向门外走去,心里却想:一个五岁的孩子被拖在马后那么久,又跌下悬崖,看样子实在难以幸免。今夜或是明天若能找到,多半也是找到一具尸体,到时候怎么向自己的妹妹交待?
“荣晦他们,会不会兜回来把虎儿抓走?”王武子快要走到门口了,王夫人忽又颤声问道。
“不会。我已让陈督军率着四百人马,把荣晦一路‘护送’回洛阳城中了。”
王夫人怔怔望着哥哥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俯下头去亲了卫璪一下,忽然泪如泉涌。一滴滴眼泪打落在璪儿的额头上。咸咸的、苦苦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淌进了他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