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儿一听“悠游散人”四个字,就想起了离开家之前乐先生对爷爷提起的那个道人。就是因为这个名字,自己才被家人送了出来。而后发生的事情,好像做梦一般。
“先生,我母亲和哥哥知道我在这儿吗?您见到乐先生了吗?”虎儿放下笔,歪头看着悠游散人,认真地说。
悠游散人听到“乐先生”时更觉得奇怪,细问虎儿前因后果。虎儿年纪虽小,口齿却格外伶俐,把自己从生病,到随母亲和哥哥前往嵩山、途中被截、乐广带他逃难跌下悬崖种种,都有条不紊地说了出来。
“乐舍人若是将你们母子送到了嵩山,反而见不着我。几天前我因为找一种药材,才跑到这里借了这两间竹屋寄宿。”悠游散人微笑了一下,接着沉吟道:“你的病需要静养调理,最好在我这里呆上一些时候,否则留下不足之症,将来会碍你一生。等你好些了,咱们就下山去找乐先生,如何?”
虎儿显得有些不安,他忽闪着眼睛望了悠游散人半晌,最后,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垂下头小声道:“先生,您……能不能,送我回家?母亲和我走散了,她现在一定很着急……我,我想回洛阳……或者,能不能让我爹爹来接我?”说着他又抬起眼睛,怯怯地瞟了面前的人一眼,目光中颇含乞求之意。
“洛阳……”悠游散人缓缓地道。他的大手轻轻拍着虎儿的脑袋,拇指一下下地抚弄着他的头发,沉默半晌,忽然简短地道:“听话。回你的房间去躺着,别再着凉了。”
虎儿身下的竹席很薄,地板上的凉意随着膝盖慢慢爬上了全身,让他微微地发抖。可他心里还在想着回家的事,又看了一眼对面黑洞洞的竹屋,要他一个人睡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禁不住有些害怕,说什么也不愿起身离开。
“我,我睡不着……”
悠游散人不由得愣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跟孩子打交道。他想了想,微笑道:“那么我弹支曲子给你听怎么样?”说着站起来走到了琴边。
虎儿跟过去坐在他的身侧,看着他铮铮淙淙地调弦。父亲的书房里挂着一面琴,但他从来没有见父亲弹过。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修长光洁的神秘乐器,在人的手上发出声音。
眼前人抚琴的姿态好看极了。他的手指扫在弦上,如春风掠过水面一般,一下下漾起千层涟漪。那琴发出的声音不大,但是空旷低沉,好像站在山顶上听深谷中的回声一样。他弹了一段曲子,忽然扬声唱道:
“贫贱易居,贵盛难为工。贫贱易居,贵盛难为工。耻佞直言,与祸相逢。变故万端,俾吉作凶。思牵黄犬,其计莫从。歌以言之,贵盛难为工。”
月光下,悠游散人褒衣博带,随便地盘膝坐着。引吭高歌之时,眉宇间自有一股斜睨万物的傲然之色。虎儿对歌词似懂非懂;但是他能感觉得到藏在歌词背后、音符之中的某些东西——那是一种压抑、凄凉而又尖刻锋芒的情绪,听在心里,让人隐隐地不安。
一曲终了,只听悠游散人淡淡地道:“我方才弹的,是一位先人所做的《代秋胡歌》。孩子,你记住,自古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这世间从来没有真正的功德圆满。”
说到这里,他又温和地看着虎儿道:“我们现在不能回洛阳。不是我不放你回去,是因为时候还不到。”
虎儿在房中一连躺了四五天,寒热才终于尽退,身上的外伤也开始渐渐痊愈。这天早晨,悠游散人问他愿不愿同自己到山里走走。空气清新,春guang明媚,虎儿被关在院子里这么多天,总算能出去走动走动,自是兴奋无比。
悠游散人拉着虎儿的手,教他认各种各样不同的野果。他们一起摘得满满两筐,回来洗净了放在院子当中晒。“我要做些果脯,到秋天的时候送给这院子的主人。”悠游散人得意地说。第二天早上,他便叫虎儿把院子里的果脯都翻个个儿。虎儿翻着果子,时不时偷吃一两个,悄悄回头看他,只见他坐在门槛上,正专心致志地编着些竹篾子,丝毫没发现自己的不轨行径。
“先生,翻好了。”虎儿拍拍手,走在门槛边靠着他坐下。几日的朝夕相处,他已经对这个穿青衣的先生颇有好感。
悠游散人继续编着竹篾,头也不抬:“嗯,生果子吃多了会腹泻的。”
虎儿的小脸一瞬间涨的通红,两颗白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露出了一个无辜的酒窝。
悠游散人瞥了他一眼,笑道:“可惜你没几天就要回家了,否则今年秋天,让你尝尝我做的果脯——嘿嘿,你在洛阳城中,只怕还没尝过如此美味呢!”他说完把手里的竹条打了个结,放下那个刚刚完工的篾子,在虎儿头上呼噜了一把:“走,这么好的天气,跟我到院子里晒太阳去。”
虎儿只觉得匪夷所思。他在家里,举手投足都有诸多规矩。而至于太阳,家人是从来不让他晒的。
琅琊王家的那些年轻公子们,清谈时手执白玉麈尾,玉色与他们的手毫无分别,这样的肤色,才是高贵的象征。所以在有大太阳的日子里,虎儿顶多只能在廊下玩耍,细柳监视着他,不许他往院子里迈一步。可是此时,他却和悠游散人一起,躺在院子当中,肚皮朝天,像果脯一样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我父亲从前有个好朋友,是个酒鬼,身无分文。赶上大晴天,他的邻居有的把藏书拿出来晒,以除虫蛀。”
“嗯,细柳也经常这么晒我爹爹的书。”虎儿应道。
“可是他穷得连一本书也买不起。人家晒书的时候,你猜他怎么着?”悠游散人眯着眼睛,笑嘻嘻地道:“他索性敞开衫子晒肚皮,一边说:‘我这也是晒书,因为书都在我腹中呢’。”
虎儿格格地笑了起来,翻了个身,把大脑袋枕在悠游散人的手臂上,舒服得跟只小猫一样。
山中的岁月静好,时光悠长。无数个白天和黑夜在眼前交叠而过,却不会给人心留下任何痕迹。然而自晒太阳起的第三天晚上,悠游散人忽然对虎儿道:“我今天得知,你母亲和哥哥已平安回到洛阳。现在你要回家,已经没有危险了。”
虎儿“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小脸上满是欣喜之色。
“不过虎儿,你天生体弱,不如留在我这里当个小童子,每天陪着我白天采药、晚上练琴,我保你长命百岁,一生无忧无虑,怎么样?”悠游散人笑眯眯地看着他。
虎儿走过来,伸出小手拉起悠游散人的一片袖子,眼中闪着狡猾的笑:“我回家之后还会常来看你的,先生。”
“你这个臭小子,恐怕是惦记着我的那些果脯吧!”
“也不全是,我还想跟先生学琴。”虎儿笑答。
那天晚上,悠游散人破天荒地下山去集市上买了些菜蔬,还有糖人,做了顿丰盛的晚饭,给虎儿饯行。收拾完碗碟,他们俩来到院子里。悠游散人的琴,就放在他的脚边。虎儿对他的琴一直极感兴趣,每天晚上都要听他弹完一支又一支的曲子才肯去睡觉。他还在病中的时候,就开始跟悠游散人学些简单的指法。这孩子学得极快,一点既通,现在已经能弹些短短的曲子了。
“咱们相会一场,明日小别,我来弹支新曲子送你吧。”
悠游散人的面色严肃了起来。虎儿这些日子在他身边,听他弹琴,每每见他潇洒不羁之态,还从未看到过他像今天这样凝神屏气,正襟危坐。只见他以一种很怪的手法调弦,把第二根弦调松,发出跟一弦同样的音符。
“先生,您不是说,一弦为君,二弦为臣,三弦为民,伦序井然,不可错乱么?”虎儿奇怪地问。
悠游散人冷笑了一声,点头道:“不错,这支曲子慢二弦——二弦和一弦同调,是以臣夺君的杀头之罪。不过呢,自古忠臣义士,一生克己守礼,鞠躬尽瘁,下场又好得到哪里去?”他仰起头来,纵声长啸道:“乐者,和也。琴瑟之声,只要和谐,便是上乘,哪里管得到‘君臣父子’那许多人世间的啰嗦!”
一言已毕,琴弦铮淙地响了起来。这支曲子动听之极,却简直不是音乐。
微弱的时候,它的声音像壮士的叹息、像剑客的饮泣;徐缓的时候,它的节拍里包含着山雨欲来、乌云蔽日的压抑;俄而弦音渐渐快了起来,悠游散人的手指间有磨剑的声音、有上马的声音、有宝剑出鞘的声音;终于,如鲜血在玉阶上飞溅,一弦二弦低沉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上猛地绽放开来——与其说这是蓄势已久的慷慨壮烈,不如说这是鱼死网破的绝望忧愤。那忧愤之情回荡在七根弦上,渐缓,渐缓,直至曲终,冥冥不散。
虎儿觉得自己都忘了呼吸。他于鼓琴一道,已经入门,因此更可以体会到这支曲子的不同凡响。“慢二弦”的调子,让这支曲子的音色异常低沉铿锵。臣弦与君弦分庭抗礼,造成了诸多诡异的和声,是一般曲谱上从来没有记载过的。
“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他虔诚地问。
惊回一梦,悠游散人目中的凌厉沉痛之色慢慢褪去,又变回了虎儿所熟悉的那个潇洒不羁的浪子。他疲惫地笑了笑,从琴下抽出一本曲谱,递给虎儿道:“你若有心学它,照着这个谱子练便是。明日我连同这张琴,一块儿送给你。”
说完,他站起身来走进书房,不一会儿又回到院子里,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明天一早我们下山。这里面有你穿的衣服和两包药。你本该在我这儿静养数月。但太尉府的风波已经过去,把你送回家中调养亦未为不可。我会让乐先生告诉你母亲这些药的服用方法。必须连用两个月不间断,才能见效。”
虎儿听说他要把琴和谱一道送给自己,早已心花怒放,至于药的用量什么的,全当作了耳旁风。他伸头在包裹里张望,忽然看见一件全白的袍子、一双雪白的鞋子和两根素白的发带。
“先生,这是给我的么?”
“不错,这是我方才在集市上买的。明天下山前,你把这些换上。”悠游散人望着面前的小男孩摆弄着那根白色的发带,眉目间一片冰雪无邪。
他伸手摸摸孩子的头,叹了一口气道:“让你做我的小童子你不肯。你可知道,这世上贫贱易居,贵盛难为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