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荥阳往京都去的古道上,山色清丽,鸟语花香。悠游散人和虎儿下得山来,在驿馆中随便租了一匹白马,一路迤逦行来。他把琴和包袱系在身后,把虎儿放在身前,一路说说笑笑,指点风景。过了一会儿,却发觉身前的小人儿不太答话,似乎心不在焉,低头一看,虎儿的坐姿僵硬,肩膀在微微发抖,小小的身子尽力往后靠,几乎要缩进自己的怀里。
悠游散人微一沉吟,已知道原因——这孩子曾经有从马背上摔下来,被拖着飞驰的经历,害怕骑马,委实在情理之中。只不知他是因为害羞,好强,还是乖顺,暗自忍着不说——真是一个奇特的小人儿,悠游散人心想。
他伸手拍了拍虎儿的脑袋,笑道:“放心好了,跟我在一起,保证你不会再从马上摔下来。等你长大了,骑马的日子还多着呢,若是因为一次摔跤就怕马,那就好比被噎着了一次就从此不敢吃饭一样,哪有这个道理。你说是不是?”
虎儿被他说中心事,回过头来,小脸上果然明明白白写着忐忑不安的神色。悠游散人便笑着跟他讲马术的种种知识和诸多名马的故事,从周穆王的八骏,到刘备的的卢,再到吕布的赤兔。他说得绘声绘色,虎儿听得入神,渐渐地也忘了害怕,放松下来。
路边的店铺行人越来越密,洛阳城越来越近了。远远地可以看到那青石筑成的东城门,在一轮红日下巍然而立。
悠游散人扬起马鞭,斜指着城门,曼声吟道:“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
这一番吟啸引来许多路人侧目,而他却旁若无人,两腿在马肚上轻轻一夹,他们的白马扬蹄飞奔起来,把一众行人甩在身后,直奔城门边一座酒旗招展的的客栈而去。到了楼前,悠游散人一跃下马,信手把缰绳系在楼前的垂柳边,抱下虎儿,解下琴匣和包裹,笑道:“走了大半天了,来,先吃点儿东西,一会儿把你送回家。”
虎儿从来没有在外面吃过东西,此时坐在酒楼上,又是兴奋又是好奇,忍不住四处张望。他哪里知道,酒楼里的客人们,都在偷偷地瞟着他们: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人,背负长琴,风姿洒落;他手里牵着的那个孩子,从头到脚一身素白,雪肤墨发,凤目长眉,好似白玉雕成的小璧人一般。他们俩坐在靠窗的角落里,早已吸引了无数好奇、艳羡的目光。
悠游散人对这些目光浑然不觉,叫了两个简单的小菜,要了一壶茶,却突然笑了起来——他发现虎儿太矮,桌子太高,小家伙正把下巴支在桌面上,两只手攀着桌沿,眼睛骨碌碌转着看周围的人们。
“来,坐这上面,一会儿上菜的时候你就够得着了。”
悠游散人从自己随身带的包裹里抽出两本书,一本是《春秋》,一本是《易经》,递给虎儿。因为这两本书的注释都极繁复,所以很厚。小男孩把《易经》和《春秋》垫在屁股底下,一下高了不少。
这要是放在以前,虎儿肯定不敢坐。对字纸的尊重,是他所受的最早的教育。可是在山中与悠游散人相处日久,眼见先生的种种离经叛道之行,虎儿难免耳濡目染,也学得无拘无束了起来。
“昨日在东集腰斩楚王,你可看见了?”邻桌的人看了他们好一会儿,终于又开始闲聊起来。
“我倒没看见,昨天下午我在邻居家喝酒,不过我家内人正好去东集买菜,给她撞了个正着——你猜怎么着?那楚王啊,昨儿个是‘俱朝服腰斩于市’——听我内人说啊,他穿得还整整齐齐的,蟒带、玉冠都戴着,看那样子啊,就像是刚从朝堂上拉出来直接问斩的呢!”
“啧啧啧,那样的达官贵人,怎么能落到这步田地……”
“开玩笑,‘矫诏’之罪,你以为是闹着玩儿的?再说了,太尉府弄成那样,只斩他一个,已算皇恩浩荡了……”
最后这句话说得声音极小,然而悠游散人耳力过人,听得真真切切。他抿了口茶,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朱漆的大门还是跟以前一样;粉砌的矮墙也跟以前一样;桃花已谢了,白玉兰也开过了,浓绿的枝桠伸出墙来,在台阶上投下一大片阴影;阶前的两尊石狮子,一只嘴里含着粒会转动的石珠在玩耍,另一只却怒发冲冠——连它看人的眼神,都还跟过去一摸一样。
可是,推开门,里面的世界却全变了。
扑面而来的是白色,刺眼的白色。几十个仆人穿着奇怪的白衣服,正把白绫、白绢往柱子上挂,手忙脚乱;院子里还有两三个虎儿不认识的人,都穿着青衣或是黑衣,袖着手站在角落里说话。虎儿仍然牵着悠游散人的大手,没有松开——他有些迟疑了。自己日夜想着的家,一下子竟变得这么陌生,让他隐隐地害怕。
忽然一个人惊呼了一声:“小公子!”猛地把他搂在怀里,大哭了起来。这人正是楚兴,虎儿却不怎么认得。他只觉得被楚兴巨大的胳膊攥得喘不过气来,难受之极,挣了几次都挣扎不开。紧接着,他看见乐先生从廊下快步走来,惊喜万分地盯着自己叫道:“虎儿!”
院子里一下炸开了锅,先前那些正在挂白布的仆役们,都纷纷围拢来,有的大声说:“快去告诉夫人,快去!”
虎儿在廊下见到母亲的时候,愣了一下,才扑进她怀里。之所以楞了一下,是因为母亲的相貌,在短短几天之内,仿佛便老了许多。她的眼角低垂着,鬓边竟有几丝灰发。变化最大的是她的神态,那种神态让她完全变作了另一个人,一个沧桑、衰老、陌生的人。
王夫人抱着失而复得的爱子,默默无声,泪雨滂沱。她的人被痛苦填得满满的,已经变得麻木了,此刻心中五味陈杂。她搂着虎儿瘦瘦的肩膀,很想说点什么,哪怕是叫一声他的名字也好——否则自己这怪样子会吓着儿子的。可是她几次张了张嘴,都发不出声音。
这几天,她就是这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挺过来的。她所经历的事,连她自己都没有勇气复述一遍——从汜水回到洛阳,她还未来得及从丧子的痛苦中缓过劲来,就要面对一个家破人亡的场面。但是连悲伤,对于她来说都是奢侈品了。
白天,她提心吊胆地等着哥哥、乐广等一帮朝臣的消息,从每一个只言片语中揣测圣意——她如今只剩卫璪了,却还不知道这唯一的孩子能不能保住;到了晚上,她就带着卫璪奔波于卫伯玉生前的门生、太保主簿刘繇的府上——那儿的后院里,停着她全家人的尸首。
那天晚上,太保主簿赶来,冒着杀身之祸,收留了卫家的九具尸体。如今卫家唯一活着的男人,只有七岁,不知道这个葬礼该怎么举行。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安葬死者的行为,会不会给生者带来更大的灾难——她现在只剩璪儿了,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这个儿子活下去,哪怕这意味着把丈夫的尸体停在后院里长达十天之久。
卫府上下,甚至没有人敢服丧。全家数十口人,终日惶惶然如惊弓之鸟、丧家之犬。直到昨天,楚王司马玮因矫诏而被腰斩的消息传来,他们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骁骑将军、太子舍人和太保主簿一班朝臣终于赢了,卫璪终于没有危险了,属于他们家的灾难,大概可以到此为止了。她于是忙着开箱倒柜,拿出几天来陆续买好的白布和丧服,发放给仆人们;看着他们在院子里张灯结彩,仿佛过年一般。她惊诧地发现,自己心里竟有几分喜悦轻松。
然后她就带着卫璪,连夜给一家九口人发丧。朝廷虽然斩了司马玮,却并没有说卫瓘无辜;甚至杀人凶手荣晦还在做着他的御林军监军,所以卫氏的葬礼必须从简。更何况,他们纵使想要好好安排,时间也等不及了。尸体已经在外面停放了十来天,现在又是春日,一天比一天暖和。
她很不想让卫璪经历这些,可是没有办法,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
当淡淡的腐臭味从一张张草席里散发出来的时候,她又想吐、又想哭,最终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卫璪却忽然“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她怜惜而又抱歉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忍不住想:要是他再小一点儿就好了。若是虎儿,可能还会慒慒懂懂,不知伤心害怕;可是七岁,正是开始懂事的年纪。恐怕今夜看到的这一幕,这孩子此后一生都不会忘记。
她的嘴唇压着虎儿的脸蛋,虎儿乌黑的头发上绑着的那根雪白发带,让她想起了所有这些事情。所以她只是一次次把虎儿推开,好好地看他,又一次次把他搂回来,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乐广拐出院门,就看见悠游散人正静静站在在那里,负着手等他。
“这孩子受了重伤,大病初愈,要好好调养。你们若不往汜水来,也碰不上我。那几天我正巧在荥阳附近采药,唉,说起来也是我与虎儿有缘。”悠游散人叹了口气,把手中的两包药交给乐广,简要告诉了他服食煎熬的方法。复又叹道:“卫伯玉社稷之臣,最终也落得如此收场。”
乐广心中悲凉,沉声道:“元凶荣晦还在朝堂之上,我与刘太簿拼了性命出去,也要将他正法,以慰无辜受戮者之灵。”
悠游散人淡淡道:“有骁骑将军在,荣晦便是粒弃子。他倒霉不过是早晚的事。”
“但愿如此。延祖,多谢你救了虎儿。”
悠游散人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家父罹难之时,我就跟他现在这么大。但愿他长大之后,不会像我这么孤漏怪癖,于世难容。”说罢他淡淡一揖,翩然远去。乐广知他生性如此,也不再多谢,也不相留,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半晌,便转身回到了院子里。
清晨,朝堂上百官罗列,一片肃穆。
忽然一阵鼓声从殿门外响起,打破了寂静。那鼓点慷慨雄浑,深沉辽远,渊渊之声有如金石。只见太簿刘繇手持挝槌,击鼓不止;在他的身后,站着数百名文武官员,从大司徒、到太子舍人乐广、太子洗马、廷尉等等,皆垂手立于阶下。
皇上坐在龙椅里,对此情景觉得十分有趣。他欠起身来张望了一下,笑问道:“朕现在又没有设宴,刘爱卿为何击鼓?”
鼓点戛然而止,乐广跨上前一步,凛然奏道:“陛下,自古物不平则鸣。卫太保乃前朝栋梁之臣,为楚王矫诏杀害,至今仍无谥号见赐,草草埋葬,与凡人无异。卫公子孙等九人,无辜受戮,冤情不得昭彰,天理何在?!”
“陛下,”太簿刘繇挺身而出,朗声道:“臣闻渔阳之鼓,只为忧愤不平之事而鸣。如今三公大臣罹难于小人之手,臣等冒死一谏:请陛下务必诛灭国贼,以平怨愤。”
皇上显然没想到自己一句和颜悦色的问话,招致了这么多群情激奋的回答。他愣了半天,决定还是用老办法解决:“诸位爱卿,请呈上奏折,待朕慢慢观看。”
刘繇放下鼓槌,大步走上殿前,双手把奏章呈了上去,趁机又义正严词地说了一大堆切谏。站在玉阶下的清河王司马遐忽然厉声喝道:“刘太簿请自重!御前击鼓,乃大逆不道之举。更何况刘太簿今日奏《渔阳三挝》,是要效仿祢衡骂曹,讥刺当今圣上吗?”
他不等刘繇反应过来,便转身高声奏道:“陛下,卫伯玉按原旨,本当革职。楚王司马玮任性自专,又因素与卫家有隙,因此矫诏杀卫府九人。如今楚王已问罪——因卫氏而斩王孙,这已是圣意明察了。卫府之冤现已尽洗,依臣看,眼下只剩谥号之事了,此事可以从长计议。”
刘繇气得发抖,悲声道:“荣晦不伏法,何来‘洗冤’之说?!荣晦小人出身微贱,原是太保府中的侍卫,因偷窃被逐,心怀私怨。而今矫诏报私仇,手刃太保,又喊卫太保儿子、小孙儿名字,一一处死,一夜之间,连害九条性命。如今太保尸骨未寒,荣晦却还朝服立于堂上,以致卫氏蒙冤,十几日不敢发丧。卫太保于国家有大功,无辜受辱如此,天理难容!”
皇上早已没了主意,茫然转头,正好看见年轻的驸马王武子立在身边。先帝还在的时候,就对这个太原王家的青年万分倚重,凡是大事,必先同他商量,如今贾皇后也对他青目有加。想到这里,皇上不由得顺口问道:“骁骑将军,你觉得呢?”
王武子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了片刻,不慌不忙地道:“陛下知道,臣舍妹嫁入卫家。臣欲为太保说话,又恐人有裙带朋党之责。何况王济驻守汜水,不在京都已久,对朝中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
乐广和刘繇如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没料到骁骑将军在这个节骨眼上退缩,不禁大失所望。
却听王武子继续说道:“但是,御林军监军荣晦夜入公府行凶;更擅自把禁军调离皇城,远赴荥阳追逐卫氏遗孤。如此矫圣旨、夺兵符,早已触犯军法,罪不容诛。”
他说着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清河王,接着道:“想荣晦一个小小监军,纵与卫氏有隙,又怎能有如此瞒天过海的胆色和手段?按清河王前日所言,楚王与荣监军素不相识,那么荣晦的背后,自是另有他人指使了。”
“陛下,”王武子忽然撩起长袍,跪在阶下,高声道:“禁军军法乃国家第一大事,关乎陛下切身安危,岂能儿戏视之?臣请陛下立刻革去荣晦之职,交付廷尉,严加审讯,查出那背后指使之人。至于罪臣荣晦本人,按律当夷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