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精灵与两个年轻人自始至终没有打招呼。只不过,坐得这么近,两个年轻人的聊天,尼瑞斯听得到;尼瑞斯与老夫妇的攀谈,两个年轻人也听得到。
而在旁人听来平常的句子,在当事人听来,却蕴含着不一样的消息。况且那对老夫妇很热心,尼瑞斯操着磕磕碰碰、半生不熟通用语,偶尔夹一词半句达纳苏斯语,颠来倒去地问了些本地的风俗事物,他们都慢下语速来,一个一个给解说。一来二去,更是给暗中联络的双方提供了不少助益。
所以,当牧师迈向圣坛,开始宣讲与布道时,尼瑞斯已经知道了雌性黑龙奥妮克希亚、以及阅兵式的消息;而两个年轻人则了解到,尼瑞斯一切顺利,幽灵豹们找到的那些纪念品也已顺利出手;至于雷尔,已经与爱尔柏塔、席尔维斯特混熟了,还变得淘气了许多。
……
布道、唱诗都结束时,才不过九点多。尼瑞斯随着人流涌出教堂,很快消失在交错的巷子里——女伯爵既然回来了,他就得深居简出。毕竟那些个近侍,没准会上街,也就有可能碰到他。
两个年轻人却不急。暴风城的这个光明大教堂,查理与尤里还是头一回来,自然要好好看看。壁画浮雕,不管内容是不是过于严肃,至少工艺卓绝,令人赏心悦目。
他们绕上了二楼、三楼的回廊,又下来浏览大厅。走过圣坛前方时,查理被上方端正摆放的一根木杖吸引了注意力。
那木杖看着普普通通,而且已经十分老旧,说其貌不扬是客气的了,完全是扔在路边没人要的那种。但在查理眼里,却与他从地精布里兹提克的杂货店里,淘来的那四本《帝国大主教》与一本笔记一样,像圣骑士们一般,在圣光里浸透了。
而且,木杖的情况比查理淘到的书还更明显许多,每一丝木纤维里都饱含了那种力量。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见习牧师肃立在旁,应该是看守着这木杖。见查理脚下慢了、目光粘到了木杖上,其中一个稍为施礼,微笑道:“愿圣光普照大地。这是圣物,是一位无名修士留给我们所有人的宝物。”
查理回神,回礼一笑,然后与尤里一起,走出了宏伟的教堂。
尤里起先并没有问起什么,直到他们俩走到教堂前的喷泉边。游人行人来了去去了来,他逮着一个机会,趁着四下十几步内无人,在喷泉的潺潺水声之间,问查理:“那东西怎么了?”
“那是圣物哎……”查理左右稍微一张望,知道没人听得到,表情就古怪了起来,“你看见了吗?他们挺宝贝它的样子。”他看看尤里,然后窃笑起来,“我好像有小半打圣物——半成品。夜市那次买的。”
尤里哑然失笑,然后他指指教堂广场南侧的几家餐饮店,指指它们撑在外面的遮阳伞、露天座,快活地提议:“走吧,为了庆祝,我们去喝一杯!”
查理故意望向教堂高高的尖顶、下巴一翘:“破烂里头捡宝贝的好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为了奖励我,你请客?”
“没问题!”
……
几分钟后。
查理看着侍者摆好东西退下,忽然冲尤里道:“嘿尤里,你真是太小气了!居然点了最便宜的!”
一壶宁神花茶,和一盘婴儿拳头那么大的小苹果。尤里把苹果推到查理面前,明知故问:“你不喜欢?”
查理故意哼哼两声,抓了一个苹果咬了一口,一口就咬掉了三分之一。真是破天荒的伟大成绩!说实话,苹果的确很小啦,可是新鲜,果柄还是鲜绿的呢。而且又红又脆又甜,虽然红得并不光鲜,还长着细细的麻子斑。
尤里笑呵呵看着查理,也不说话。
查理板着脸瞅瞅尤里,一对上那双湛蓝的眸子,到底没法抵御,自己先泄了气闹不下去了,老老实实承认:“喜欢。挺好吃的。”说完又咬了一口,不知怎么地,他脸上就晕染上了苹果的颜色。
尤里也觉得心热,只是碍着四下人多。他不死心地张望了几下,结果发现好几对男男女女也在露天座。今天教堂有大礼拜,这些人大多刚听完布道出来。其中虽然只有两三对年轻些的搂腰搭肩,甜蜜热情,年长的大多要温和矜持一些,但不管年少年长,那神情举止之间的亲昵,却是无须掩饰的——不像他们俩。
这就更让人羡慕了。尤里瞧瞧查理,查理正像小老鼠那样,用门牙细细啃着苹果核,把它雕琢成了匀称的“王”字形、将它成功立在了桌上。
然后他对着自己的作品端详片刻,又挑了一个小苹果,踌躇满志地咬了下去。
尤里大乐,桌子底下脚一伸,靴子蹭蹭查理的。
查理吓了一跳:“你干嘛……”说到一半,他自己也醒悟过来了。
尤里嘿嘿直乐:“你还踢我踢得那么狠那,我可比你好多了。”又摩挲了一会儿,挨着查理不挪窝了。
踢他?那是还在闪金镇时的旧账,而且事出有因,是为了堵住两个矮人的嘴。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又有什么要紧。
查理脸上更热了,只好卖力喝茶、试图降温。只是他毕竟有些担心,胳膊支在桌上,缩缩肩看看四下。见他们的位子靠近角落,又是顾客最多的一家店,终究放任;又过了一小会儿,回蹭了尤里两下。
……
说实话,这与查理以前所处的文化里,所宣扬的“浪漫”,比如一流西餐厅里的烛光晚餐啊,在五星酒店里临窗眺望海边日出啊,一点也不搭边。但他此刻的开心快活,却是扎扎实实的。所以查理并没有想起那些。
他眼里看到的,是来来去去的人,大多穿着长袍长裙,或者长裤衬衣搭个坎肩;是教堂区朴实开阔而整洁的广场,一眼望去,心中爽朗。他耳中听到的,是通用语,偶尔冒出一点旧城区的俚语,又或者带着乡下粗犷强硬的口音。感谢那帮有点二百五的外星人,通用语并非他的母语,听起来理解起来,却与母语一般无二。
最重要的是,尤里就在他对面,共享一张桌子,一顶遮阳伞,一壶茶,一盘苹果;还有桌子下、桌布里,他们腿挨腿。
尤里发觉查理似乎陷入了沉思:“你在想什么?”
查理微一摇头,往后靠进椅背里,对着尤里灿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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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年轻人开心归开心,却也清清楚楚,在这里他们的关系犯忌,因此,并不敢放松警惕;甚至因为做贼心虚,对周围的动静,比平时更留心几分。
就在尤里拎起茶壶给自己续茶的时候,一阵争吵从旁边传来。他们的位子靠近角落,角落里堆着几箱瓶装的啤酒、葡萄酒,还有数筐时兴水果——货物前方就是一个临时搭起的小吧台,也就两张小长桌一拼。
因为天气晴好,客人大多愿意坐外面,所以店老板为了方便,才会这么做。
此刻,就在临时的吧台后、放货物的地方,两个农夫正与老板娘争论。农夫嗓门大,老板娘嗓门尖,两个年轻人很快弄清楚了事情大概:
——原来这种小苹果品种关系,虽然卖相不好,但胜在味道不错,往年都不愁销路。那两个农夫是父子,儿子还是头一次来。把苹果拉进城后,时间还早,父亲去办了件要紧事,儿子守着一车苹果。刚好餐饮店的老板见了,使出浑身解数讲了个极好的价格,全给买下来了。
所以,等到父亲回来,一看给的货钱,当然不乐意了;寻了几个同村一起进城来卖东西的,立刻找上了门来。
这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如果按照一般情况而言,当然是买卖确立,不得悔改。可这家餐饮店的老板明显有欺生的嫌疑,加上三四个五大三粗的农夫在餐饮店这里横着,肯定影响生意,所以事情就不好说了。
尤里与查理对望一眼,都有些扫兴,不过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两边争得唾沫星子横飞,好几拨客人一看这架势,已经转身去了旁边的店。老板脸红脖子粗,根本没注意;老板娘在一旁急得团团站,劝又劝不下来。至于店里打工的年轻人、小姑娘,早就躲去了一边,给客人上饮料点心,都远远绕着临时小吧台走。
正在此时,一个黑头发、棕色眼睛,胡子留得整整齐齐的男人,从店里面走出来。老板娘一见,仿佛看见了救星,直迎上去行礼:“阁下,德拉维主教阁下!请您给评评理!”
主教?
那个男人面露不悦,还不太明显地看了看四下;查理连忙收回目光,尤里却是状若无事地看向他。与此同时,他们都感到非常惊讶——因为这个男人看上去很平常,完全瞧不出来是个牧师。
查理不喜欢长袍,至少从不忘记带着魔杖;这个男人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符合牧师的行为,活脱脱一个普通人。通常而言,一个好牧师不会离开他的法杖,因为随时随地都可能有人需要他的治疗。所以,如果见习牧师这个模样也就算了,可是身为主教,还这幅打扮出门……
正在争执的老板闻声一顿,回头一看,脸色立刻变了,一把拉回老板娘:“你懂什么,这点小事有什么难的。”转身一把将十个左右的银币拍在桌子上,顿了顿,又咬牙加了两三个:“行了,要就拿走,再多没有!”
为首的农夫数了数,与同伴商量几句,点头同意了。老板娘似乎领会到了什么,也没再说话。而黑胡子的德拉维主教,很快混在人流里走远了。
店里又跑出一个小男孩,剃着个小小的平头,咖啡色的头发,看上去十分精神。他先是抓了个小苹果吃,边吃眼睛边滴溜溜到处看,一见老板娘有了个空,立刻嚷嚷起来:“妈妈,妈妈,我饿了!”
老板娘立刻找了块热乎乎的苹果馅饼给他吃,还把他拉到临时柜台后低声说话。人声嘈杂,查理与尤里听不清母子俩说的什么;不过,倒是能看到小男孩不断点头,很快吃完馅饼,又拿了一份包好的,就朝教堂那边去了。
尤里俯身对查理道:“你后面的巷子里……恐怕和那个主教有关。”
查理没有回头,对自己面前的那杯宁神花茶释了一个奥幕术。梅里教得十分透彻,查理也学得很好。所以对他而言,茶水虽然不像水晶球那么稳定,但是大略看上一眼情况,却是足够了。
白瓣黄蕊的宁神花在水中舒展,微微扭曲的景幕上缓缓映出了两排相聚不远的房子——正是这一带店面房之间的那条小巷子。
数个高大的斗篷匆匆走向巷子深处,他们的脚步又急又大,仿佛被什么追赶着,惊得一只在屋檐上打盹的灰斑野猫嗖一下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