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医院。
李夏找她的朋友杨子江询问事情去了。陈楠此刻一个人在B超检查科外候着。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拿着单子进去,铺天盖地的恐慌突然向陈楠袭来。
那扇门,像是通向无限黑洞的入口。是生是死,只有天才晓得。
没有人不怕死。虽然他早已一副生无所恋的样子,但他其实并不想死。在刚刚发现自己得了肝硬化的时候,他也到处求过医。本来只要好好保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但是那个时候他年轻气盛,一心想在事业上混出头来,因此仍是带着侥幸心理,拖着带病的身体天天陪着老总出去应酬,帮着老总挡酒。许多夜里他都喝得酩酊大醉地回到家里,却因为不敢惊扰已经睡了的苏白,常一个人浑身酒气地瘫倒在客厅的沙发上。许多次凌晨肝痛欲死,他都死死地咬紧牙关在沙发上蜷成一团不呻吟出声,最后整得自己满头大汗,一嘴血腥。而第二天清晨去卫生间冲个澡,他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只给苏白解释说是公司事情多,回来晚。而苏白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地给他做早饭。两个人都在努力地粉饰太平。如果自己死了,谁来照顾那个长不大的苏白呢?
他还有一个吃了一辈子苦的母亲。记得小时候母亲总是一个人在夜里偷偷地哭。他不敢去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母亲一定是为了父亲。其他的小伙伴常常嘲笑他是个没有爸爸的野种,连那些一栋楼里的邻里邻居也经常拿他那素未谋面的父亲来开玩笑。他没有能力反驳,因为在他自己心里,也深深地相信是父亲抛弃了他们,是父亲不要他和母亲了。他陈楠怎么会有这样的混蛋父亲?!母亲在外面帮着别人赶工,白天里常常回不了家。看到别的小孩在父母怀里撒娇耍赖,他却只能面无表情地回到一个人的家里,自己做饭,自己吃饭,自己洗碗。然后一个人搬着小板凳坐到光亮还算充足的走道里做作业,同时忍受着楼道里来来往往的人好奇的注视与打量。而最最让他痛恨的,便是那些人自以为是的悲天悯人的同情眼神。那让陈楠觉得生不如死。
他有他的骄傲,母亲也是。
虽然母亲从未在他面前叫过苦叫过累。但是陈楠知道,母亲很不容易。一个单身母亲,身边没有男人的照顾,日子总是苦的。有一天陈楠在帮着母亲做家务时无意间看到母亲手上密密麻麻的针眼,那是她晚上帮别人补衣服时扎的。第一次,陈楠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产生了强烈的恨意。他多想站到他面前去,大声地质问他的不负责任与冷血无情。
然而最最可悲的地方叶就在于他连自己父亲是谁、又在哪儿都不知道。他不能去问母亲。一旦问了,便等于把母亲这辈子最大的伤口赤裸裸地撕裂在自己眼前。所以他只能把这些恨埋在心底,想着什么时候寻个机会,也许自己能够找到那个男人,把母亲托付给他。
掏出手机,拨出那个早就烂熟于心的号码,却在按下呼出键的前一秒,迟疑了。苏白……我要用怎样的口气来向你讲述这件事情呢?
“就让我一个人失忆,消失在你的世界里……”
苏白停下手中的工作,拿起手机------
是陈楠的电话!
苏白呼吸一窒,一下子站起身来,把书“砰”地就撞倒了一堆在地上,苏白没顾得上,只疾步走进了此时没人的茶水间。
深呼吸几口以平复下心绪,苏白颤颤巍巍地按下接听。
“喂,小白。”
仍然是那个春风一般温柔和煦的声音,仍是那样带着一点依恋,却又多了一点……她说不出的痛楚。
“嗯。”苏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简单地应了一声。
陈楠却在电话那头兀自笑了起来。他能够想象苏白此刻一脸紧张的样子。“呵呵,没事,别紧张。我打电话来,只是……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苏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到他这样说会止不住地生气。明明……
“容我提醒你一句,我们已经分手了。”无情的话,好像总比甜言蜜语容易出口。可是再怎么掩饰,苏白微微颤抖的身子还是泄露了她此刻的激动。
陈楠听得苏白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浑身像是血液都停止流动了似的冰凉。从叶子那儿听到的,和从苏白口中的听到的,根本就是两码事儿。
“苏白……我……”他下意识地就想解释。可是他能说什么呢?告诉苏白他和李夏那个荒唐好笑的交易?还是自己得了病也许明天就会离开人世?
这个时候的陈楠,只能干巴巴地丢给苏白一句:“苏白,我离开你,绝对有我的苦衷。可是苏白,这个苦衷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
苏白听出了陈楠话里的悲凉与绝望,但是……她嘲讽地勾起嘴角:“可是,那跟现在的我还有什么关系?”
陈楠知道苏白会是这样的反应。他靠着墙角缓缓地蹲下身来,他的肝痛又犯了。随着冷汗涔涔渗出,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抠得掌心生疼,指关节都发白了。他轻声对苏白说:“我不该打扰你的,对不起。可是……”意识模糊的前一秒,他笑了,说:“苏白,我那么爱你,可是为什么,我不得不放弃你?”说罢切断了电话,昏倒在了医院冰凉的地砖上。
而跟着杨子江往检查室这边过来的李夏看到这一幕,吓得花容失色。她近乎疯狂地跑到陈楠身边,一边摇晃着他日渐消瘦的身体,口中一边焦急地呼喊着:“陈楠!陈楠!你怎么了陈楠?!”
听着话筒里“嘟嘟嘟”的忙音,苏白突然觉得心痛难当。她几乎不能呼吸,只觉得有谁在从自己身体里生生地抽走一块。她蹲下身来,几欲昏厥。
恍恍惚惚地敲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苏白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向田原请了特假。田原待会儿有个会议必须参加,不能亲自送她回家,而苏白又谢绝了田原让司机送她回去的好意,在田原忧心忡忡的注视里走进了电梯。
一个人提着手提包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身边的一切喧嚣繁华好像都渐渐地远了,只有陈楠那一句“我不得不放弃你”,一直回响在她的耳边、她的脑海里,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好像全世界都是他的声音,震耳欲聋,苏白头痛得像要爆炸。
一直走到走不动了,苏白才蹲下身来,无视路人猜忌的眼神,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放声大哭。
秦靖玺这日下班下得早,谢绝了林月的邀约,他一个人开着车行进在回家路上。
忽然前方路边聚集起来的人吸引了他的视线。一群人围着一个身形小小的蹲在地上的女孩儿,不时有人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忽然,秦靖玺的眼神深邃起来。那个姑娘手上的提包,苏白也有一个。而苏白,也是这样小小的瘦弱的躯体。
他连忙把车停在路边,走下车来。
苏白哭得正有些气调不顺。忽然听见身边围着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她悄悄地稍微抬起眼睑,一双锃亮锃亮的皮鞋就出现在了视线里。
“苏白,跟我走。”一双大手伸过来。
苏白有些傻愣愣地看着那双手。她已然知道自己成了路人眼中的笑话,却仍然迟疑着是否要将自己的手交付给他。
然而当秦靖玺好脾气地第二次跟她说“苏白,跟我走。别怕,我在”,苏白再也忍不住自己此刻的恐慌,死死地抓住了那双温暖宽厚的大手。
温暖宽厚,一如陈楠当年。
而他终于又救了她一次,和上次她迷失在果林里惊人雷同的情节。
车里的空气自苏白上车后便显得有些流通不畅。秦靖玺松了松领带,以助自己顺利呼吸。
苏白没有说,但是他知道能让她这般反常、失魂落魄的,只有那个人。秦靖玺很是气闷,见到苏白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儿却什么重话也说不出口。他只能近乎一路狂奔地把车开到了苏家楼下。
苏白闷闷地道了谢正准备下车,不料车里的男人却一把拉住了她。
秦靖玺并没有看她,但是苏白就是觉得仿佛有一道视线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看穿。
她正准备搪塞过去之后快快下车,秦靖玺却先开了口:“我是什么?”
苏白没回过神来,只听得秦靖玺愈发阴沉的声音:“苏白,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这下苏白听懂了,却也彻底的慌了神,连方才自己还在抽泣都忘得一干二净。她的脑子今天已经被折腾得无法工作,偏偏秦靖玺还抛出这样一句她无法消化的话来。苏白不想去面对秦靖玺的情谊,她只得装傻道:“什么是……什么?”
秦靖玺恨不得掐死眼前这个女人。但是……他咬牙切齿道:“已经这么久了,你还是忘不掉他。那我像个白痴一样地守着你算是什么?我就那么该心甘情愿地拿着自己的心任你糟蹋呢苏白?!”
苏白使劲想挣脱他的束缚,却不想秦靖玺眼神忽然凝重起来。他突然倾身上前,吻住了苏白。
苏白脑子里一片空白。秦靖玺身上好闻的古龙香水味道不断地腐蚀着她的嗅觉,让她产生近乎迷幻的感觉。她仿佛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是谁。直到秦靖玺的舌头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她才像突然醒过来似的一把推开秦靖玺,随手一挥————
“啪!”清脆的一耳光就落在了秦靖玺的右脸上。
秦靖玺一脸难以置信,苏白则拿着包包手忙脚乱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去,留下秦靖玺在这里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黑着一张脸,神色莫定。
忽然,他拿起手机……
是夜,苏白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睡。
陈楠。秦靖玺。陈楠。秦靖玺。陈楠……
本以为很多很多的事情都已经忘记,或者能保持云淡风轻地心态去面对了。然而当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自己还是乱了方寸。苏白啊苏白,你是怎么了?难道你还放不下么?可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冒出来:他说他有苦衷的。分手也许不是他的本意。陈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疲惫那么心酸?
至于秦靖玺……
苏白重重地叹口气。他的情谊他不是不懂。要说这么一个完美的男人摆在自己面前自己也不能说自己不心动……可是……
思来想去之间,天际已渐渐亮了。新的一日又即将开始。
苏白呆呆地坐在床上,忽然起身走向浴室。
秦靖玺在苏白家楼下看那盏灯亮了一夜。最后他启动车子,前往公司开始又一天的公司。
陈楠在市第一医院的病房里睡得昏昏沉沉。李夏匍匐在床边,也已经睡着了,手里没忘了一直抓着陈楠的手。
人们在城市里穿梭不停,生息不止。庞大的背景构筑同一个巨大的家室,然而房门与房门之间互不相同,人们还是各自曲折,各自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