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幕墙外下着冰冷的雨。南方的冬天从来不吝啬雨水,杭州是个典型。冰冷的雨点可以无休无止得下到让人莫名烦躁,下到路边的香樟叶子肿胀不堪。这雨看不到开始,也望不见结束,只一味的下,并且冰冷,打在身上会有一股寒意直透心里。
工作室里很暖和。我不在的日子里,公司接了不少笔译的单子,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都在忙。我用调匙搅拌着杯子里的炭烧摩卡,一股微微烧焦的香味弥漫开来。Adele和Sebastian在隔壁,我和他们之间只隔一道玻璃墙,彼此能看见对方。
10点的时候,一个秃头中年人进了工作室,是Oscar.
“Sean,好久不见啊,最近还好吧?”这秃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脸上挂满了虚伪的热情,不过这老狐狸在商场上打拼那么多年,脸皮厚也是他的法宝之一。
“蒙您照顾啊,生意还不错,哈,来来来,里边坐。”我特意把前四个字加重说出来,看看他会不会有什么反应。他丝毫不以为忤,进了我办公室坐下。一会儿,Alice从外面端了咖啡进来,脸上没有丝毫异样的表情,很有礼貌的把咖啡放在了Oscar面前,并礼貌的微笑后转身离开。我很欣赏她的这种得体,因为我还记得当时被奥森摆了一道后Alice委屈地抹眼泪的样子。
“Alice,您还记得吧?”我继续揭秃子的短。这次我是吃定他了:上次的接待会,我调查过,奥森是跟另一家服务公司签的合约,而那家公司的负责人,正是Oscar的侄子。后来接待会的效果似乎不太理想,奥森的副总就追究了Oscar的责任——SAS跟踪整个项目的前期工作,奥森的领导层是有所了解的,只是后来这秃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说服领导用他侄子的那家公司。如果效果好,也就不会有今天Oscar上门找我这一出了。
“啊……,记得,当然记得,小姑娘很不错,人机灵……认真……”,到后面秃子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了,只一味的嗯嗯啊啊。我心里不禁好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才没有笑出来。怎么说,奥森是个不小的客户,虽然在我们公司有不良记录,但是以后如果能长期合作,还是能带来不少的效益。最关键的是,奥森在它所处的行业内有一定影响力,通过他们可以结识更多的客户,这是我们SAS最需要的。
“没错,Alice做事认真,人也聪明,交给她的任务从没让我失望过。这样吧,Oscar,奥森的这个展会我帮您分析过了,需要我们SAS的地方无非是三个:一、展台翻译,主要面对的是参加展会的各界人士,解答一些基本的和贵公司有关的问题,这一方面我会抽调一些年轻的同事来负责;二、奥森和欧洲客户的洽谈会,需要同声传译,我安排资历比较老的同事去,您尽管放心,我们SAS做这个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个我放心,放心。”Oscar对于我们的专业性还算是比较了解的。
“还有三,就是奥森的客人在本地的活动期间需要有人陪同翻译吧,这个就由我、Adele还有Sebastian亲自去,您看怎么样?”
“好好,你安排的不错,那具体的操作……”
“我会派专门的同事跟进这个事情。展会的详细信息您已经给过我们,我会在下周给出报价,合约,到时候您就向公司提交,请求审批,怎么样?”
“好吧,那我等你消息。”Oscar出乎我意料地爽快答应。
送走秃子后,我把Adele,Sebastian和Alice叫进了办公室。
“奥森这次不会找别家了。”我开门见山。
“为什么?”Adele和Alice异口同声,Sebastian却和我相视一笑。
“你们看着好了。Sebastian,你去做一份报价,这次赚他一笔,但不要太过分。Adele,你负责安排一下人员。Alice,前期工作还是你来跟,这次你不会受委屈了。”
“那万一又……好吧,我跟就我跟,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站起来。”Alice当时发过狠话,再也不会跟奥森有任何接触,现在看来,是句气话。Adele在旁边笑,一边调侃,“不错,很有韧性嘛,看来又要跟Oscar打一仗了。”
事情很顺利,但是似乎有点过于顺利了,一周之后我们就草签了合同,确定了价格和人员安排,剩下的只是细节了。我有点纳闷,这反差也太大了吧,就算Oscar认定了我们SAS来做,这秃子也不至于那么爽快的。如果说合理解释,那他应该是受到了什么指示,必须尽快和我们敲定合作的事儿。不会是哪位上级给他压力了吧?不会啊,奥森的领导我都认识了七七八八,想不出来到底是谁会这么帮我的忙啊……
接踵而至的会议安排,人员派遣,让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虑这件事。一来,顺利当然是好事儿。二来,对于我们和奥森这样的非竞争关系,我看不出这背后能隐藏什么阴谋。既然合同已经签了,眼下就努力把事情做好,要让客户百分百的满意,不要再多想别的了。
展会持续了一个星期,展台翻译,同传,陪同交传翻译都按原计划完成,而且完成的效果不错。奥森的合作伙伴们都很满意,而我也趁机认识了不少人。当然,我,Adele和Sebastian最开心的是赚了Oscar一票——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出了口气。Alice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这次合作Oscar会对她言听计从,尽管我们的方案确实不错,但是这秃子不至于转变这么快的。我原先吃定了他,是知道他不在万不得已时是不会来找我们SAS的,毕竟有过过节,但对其背后的原因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只知道不会是服务水平和服务质量那么简单。
不过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并且这个答案让我在接下去的几天一直心神不宁。
展会最后一天的答谢酒会上,奥森方面出来了个新人物,是一个女子,此前几天我一直没见过。但是远远看着很面熟,总觉得认识。我扯过奥森一个职员,指着远处那个女人,
“那是谁啊?”
“哦,是总部新派过来的我们华南区总裁,她叫丁薇。”
听到这个名字差点呆住,仔细一看,果然是她,我大概猜出为什么这次项目会那么顺利了。丁薇,她是我初中到高中六年师姐。她上大学之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尽管我猜的可能不正确,但我总觉得这次我们这么顺利做下这个项目和她有关系,换言之,和我有关系,和我们两个人有关系。
但是无论怎样,在她亲口证实之前,我是不会主动去找她提这件事的。毕竟,如果和她有关,那她肯定知道我和SAS的情况,于情于理她都会主动找上我。
丁薇。为什么。
项目扫尾工作全部做好之后,我们照惯例去庆祝。工作室里的年轻人真是没有一点创意,这次又是酒吧。
一拨人围着桌子玩骰子,输了的喝酒。我和Sebastian,Adele三个人坐另外一张桌子,中间放着一瓶CHIVASREGAL18,杯子里面是大块的冰块,像未经切割的原钻一样,粗糙的边角折射着蜡烛的光。
我们两个男的抽烟,这次不是中南海,换了Camel,很冲的味道,过滤嘴似乎形同虚设。曾经有一种说法,说是要成为英国人很难,因为那种绅士气质不是一时半会模仿的来的;而要变成美国人很容易,只要穿牛仔裤,抽Camel就可以了。
我无意成为美国人,只是想用Camel那浓烈的烟草味道让我在这嘈杂的环境中保持清醒,这个时候我真的希望所有酒吧都像磊子和周舟他们那家小酒吧一样,但显然这些酒吧老板的想法和我不同。
有些同事已经喝得有些晕,但是气氛此时才刚刚开始高涨。酒精给人以一种力量,说清醒时不说的话,做清醒时不做的事。
我和Sebastian抽两根烟的工夫,Adele竟然已经喝下去不少,脸开始红了。我从走进酒吧开始一直在想着小真的去向,还想着丁薇的事,没去注意她,掐灭烟的时候,才发现她喝了不少了。
“哎,你什么情况,一个人也能喝下去这么多?”我一边指着她的杯子,同时看了一眼Sebastian又转过来对着她,。我们两个男人杯子里的酒还没怎么动,她的杯子只剩冰块了,被酒泡过的冰块没有起初那么粗糙,棱角圆润了一些,在蜡烛照射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光。
“是啊,没看出来,你那么爱喝。怎么,口渴啊?”Sebastian不失时机插科打诨,
“渴什么渴,见过拿洋酒解渴的么?”Adele没好气的瞥了Sebastian一眼,顺手拿过瓶子往自己杯子里又倒了1/3高度,“我是高兴啊,项目那么成功,多喝点不应该么?哪像你们两个,就知道抽烟,也不知道去跟下属们互动一下,抽抽抽……”我伸手让她打住,跟Sebastian使个眼神,两人端起杯子转身去那群玩骰子的年轻人堆里凑热闹。
Adele说的其实是有道理的,这种时候应该跟下属互动,但是我不过去是怕我在的话他们就玩不开,不自在。我和Sebastian不同,他跟上下级都能打得一片火热,上级就不说了,我们是多年的同事,以前是同一家公司的,出来后又一起打拼;说起和下级的关系,我就比较佩服他,保持上级一定威仪的同时能融入到下级的圈子里面。具体地说,工作的时候,下属把他当领导,不工作的时候,下级就忘记他是领导。而我,在办公室甚至都很少笑,在同事们心中不是特别“平易近人”,尽管我实际上性格非常开朗。
果然,我们一过去,骰子声就停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个,就快速的说了几句,大意是感谢大家这些日子的付出之类勉励的话,说完让大家继续玩,我转身回去,Sebastian如我所料留下和大家一起玩了。不服不行。
回到自己的桌子,只剩我和Adele两个人。其实,从刚才她倒酒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有事情,酒精让她想说一些话。我坐下,又点了一支烟,等待着她开口。
烟烧到二分之一,她也已经又倒过一杯酒,不过没喝,开始用右手拇指和中指扣住杯沿,食指拨弄着浮在上面的冰块,撞着杯壁发出叮当的碰撞声。声音持续了十几秒,停止。
要开始了。
“Sean,我爱上了一个男人。”Adele没有抬头,仿佛是对杯子在说。
我没有回答,因为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太正常,Adele也不是没感情经历的人。如果我现在就回答,我怕我说出口的会是“啊?你怎么没爱上一个女人?”所以我只是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比我大了十岁,有妇之夫。”她好像做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抬起头来看我,缓慢,好像很辛苦。我还是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把烟在烟灰缸里使劲摁灭,过滤嘴都扭曲到认不出原型。27岁女子爱上37岁男子,普通不过的事,但是有一点,那男人是结了婚的。
“他哪里吸引你了?”其实我第一反应是“他很有钱?”,但这念头一闪而过时随即有一种罪恶感,于是便没这么问。
“他身上的气质,以及他的……他的财富。”说话的时候,Adele面朝着我,眼神却是放空的。
我心里一沉,真的是这样。说起来我并不相信她会为了钱财跟一个男人相爱,但我明明白白听到她说她“爱”上了一个男人。
“你……缺钱么?”我尽最大的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尽量平淡。
“嗯?啊,你误会了,我说的是他的财富,不是钱。”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一种光芒,尽管酒吧光线昏暗,我还是像看到了夜空中的一颗星那样。那么亮,缀在深蓝的天幕。我想,她是想起了一些什么美好的事物。
我舒了一口气,也为自己错怪了她有些内疚。可能平时我看到的傍大款之类的事情多了,一听说一个女子爱上一个已婚男子,便会条件反射一般联想到,那个男人应该有大把大把的人民币,而这个女子只不过是爱上了钱,至于爱不爱上这个男人,那是另外一回事。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边的人身上,我是不容易接受的。
我庆幸这次是我的想法太庸俗,不然如果事情真的如我想象的那样,我真的会很受打击。Adele,她是我以前的同事,现在的合伙人,一直以来的朋友。我怎样也不会愿意看到她去做那种事,何况我们虽不是非常富有,但是物质生活真的已经不错。
好在,她没有。
现在我好奇的是她爱上了那个男人的什么“财富”。知性的女人说话有时会很文艺,不是一下子就听得明白,如果想知道她在说什么,你就得继续听下去。
“他很有才华。他画画养活自己和妻子孩子,他在街头替人画像,削瘦的手指捏着铅笔,有时是炭条,画形形色色的人……”
Adele像在回忆着什么,酒精让她说话不那么流畅,说着说着竟然有眼泪滴落在杯子里,她似乎没去在意,任眼泪继续涌出来。我想,或许她需要好好哭一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发生的事让她很痛苦。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本来就不是什么太好的事儿,而我敢肯定让Adele哭的肯定不只是因为她爱上了他。
“他也爱上了我……”Adele哽咽了,“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我没有因为他是有妇之夫而缺少安全感,也不要求他为我做什么,只是能在一起就够了。可是有一天,他就走了,不在那儿画画了,给我留了纸条告诉我他带着他妻子孩子去了别的城市……”她开始趴在桌子上啜泣,再次抬起头,泪光满面。
“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从上学的时候开始到现在,谈了好多次恋爱,但我都觉得不是我想要的,26岁生日那天甩掉了最后一段感情,一直一个人。直到那天傍晚看到他,坐在街边静静的画着,成熟而优雅的男人,阳光在他身上镀上紫红色的光辉,我就站在那儿看了很久,看他的画,看他……”她已经有点迷乱,一会儿把头搁在桌子上不再说话,闭着眼睛,似乎睡了过去。
我肯定这段故事发生在我去北京之后。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Adele遭遇了一段如今让她痛苦的爱情。优秀的女人,受过良好教育,工作时思维缜密,非常理性——在感情面前不堪一击。据我所知,她在以前的感情经历中,从未受过伤害,仅有的几次恋爱是因为她觉得不符合她胃口而果断结束了尝试。现在被一个大她十岁的画画男子的感情困扰着,痛苦异常。
遇到了存在于理想中的爱情,我想每个女人都会动心,但不是每一个都会像她这样飞蛾扑火。只管爱与不爱,不管对与不对。
这短暂的爱情可能的结果有几种,男人离婚,和Adele在一起;男人主动离开,担负起对妻子儿女的责任,忘记这钟情自己的年轻女子;两人地下交往,男人异常辛苦,女人越来越厌倦这样的生活;
以及等等等等。
我开始佩服那个男子,真如Adele所说两人相爱的话(我相信她没必要在这一点上骗我),在热恋的时候离开需要多大的勇气,尽管他是37岁的男人,该经历过了很多风风雨雨。他走了,结束了一种世俗眼光中的错误感情,继续走自己的路,画画,养活妻子儿女。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城市。我最感谢的事,是他走的时候,Adele还爱着他。我不需要去想上面所说的第三种可能。长痛,不如短痛。
Sebastian走了过来,看来没怎么喝酒。
“你小子骰子也玩的不错?”
“那是,你是没跟我玩过。一帮毛头小子,黄毛丫头哪里是我的对手。”他一边说一边挑眉毛,得意得很,“哎?这丫头怎么回事儿?怎么趴下了?”Sebastian从得意忘形中回过神来,才注意到趴在桌子上的Adele.
“哦,没事儿,一高兴多喝了几口,酒劲儿上来了吧。一会我们送她回去。”
大家都散了,我没怎么喝,就让Sebastian把Adele扶到我车上,他自己也上来,我开车送他们回去。
到了Adele家,我们放她躺下,在旁边放了水和毛巾。随后我们来到阳台——Adele家我们常来,以前和Sebastian来,后来认识了小真,我带她一起来——装修精致的单身公寓,第9层,从楼上往下望去不会像从我自己家阳台看下去那样,让人眩晕。9层,和眼前的世界有一定距离,却没有脱离这个世界,就那么若即若离。
烟头在夜风下明灭不定,从阳台望出去是大街小巷寂寞的灯火,凌晨2:30,街上偶尔有车开过,随即又恢复寂静。
“SAS,哈哈,SAD,ALONE,SORROW.”我看着灯火,不自觉地冒出这么一句。
“Maybeyou’reright.”没想到Sebastian还立刻就产生了共鸣,“我有一种感觉,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和周围发生着关系,怎么说呢,有存在感。可是下了班,回到家,我面对一间空荡荡的房子时,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似乎我的存在是多余的,感到很冷,很孤单。我每一晚每一晚看电影看到很晚,看到自己很困,才去睡觉,这样我很快能睡着,尽管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但是这样我不用在黑夜里清醒着,面对扑面而来的寂寞。”
我没想到我的一句感慨引来他如此一番话,也有些感伤。Sebastian至今只有过一段感情,他为此倾注了所有——但是最后那女孩离开了他,因为他当时的收入“让她看不到未来,没有安全感”,更严重的是走之前还甩下一句“世界就是这么现实,我们不能靠爱活着”。从那以后,Sebastian绝口不提恋爱的事,因为那一段感情给他留下的创伤至今未愈。
不敢,害怕。
我回房间倒水喝,Adele还没有睡熟,嘴唇翕动,偶尔皱起眉头。就在我倒水的时候,听到她的梦呓。
“你干嘛不给我画一张……好看,我付你钱你干嘛不画……”
“你怕?……胡说……画,画……”
可怜的孩子,做梦还在梦着那个男人。我只希望她她痛苦一段时间后快点忘记,不要留下阴影。转身要走出房间时,我一眼看到了桌子上的一个纸卷,好像被火烧过,只留下一半。我走过去把它铺开。
是Adele的肖像,被烧得剩下一半。但是我能看到脸的大部分,尤其是眼睛,就像刚才在酒吧里看到那瞬间,像夜空里的星星,是这样的闪着光芒。
我现在相信那男的也爱上了Adele,至少在画她眼睛的瞬间,爱着。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我和Sebastian回到房间的时候,Adele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我们拿了各自的包,关上了灯,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