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雨的冬季总算过去,天空微露淡蓝的晴。”
南方的冬天终于过去了。虽仍是春寒料峭,但是处处充满了生机。枝头绽放的新芽和草地里钻出来的嫩绿草尖,无不让人产生新希望。
我收到了小真的邮件。傍晚时分,温暖的阳光穿透玻璃,铺洒在我的桌子上。
这几个月来,我每天在她msn上留言,有时是回忆过去,有时说一下自己最近的生活,有时只是道声晚安。但是那个小人儿图标一直是灰的,一直不在线。我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在用这个账号,只知道这是我唯一能联系上她的方式了。她以前的邮箱已经弃置不用,因为我有密码。每天进去看,里面堆满了垃圾邮件,久久不曾清理,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不再用了。
我找不到她,联系不上她,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等她来找我,尽管我已经等到快绝望。但是小真终于还是让我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就是现在。邮件,多么美好的字眼。
是一个新邮箱,我不曾见过的。[email protected]。一封新邮件,含附件。左键,打开。
“Sean,习惯真的很可怕。”
我右手忽然颤抖了一下,是小真。
“那天走后,我想过给自己放个长假,到处走走。我买了新包,新衣服,新帽子,新水杯,新的所有东西。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没法离开这个城市。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从小到大,去旅游,去留学,从没觉得离开是一件困难的事。到了每一个新地方,都可以很快融入环境,找到归属感。但是这次我准备好一切行李之后,纠结了整整一个星期,才离开了家,开始走走停停。”
“我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地走。都是到了一个地方就会住一段时间,两天到两个礼拜不等。都是出发前一刻才决定下一站去哪里。我没有办法在任何一个地方逗留很久,因为我发觉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留下来。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Sean.一路上我看见太多活的辛苦的人。是这样的辛苦。我见过贫穷的母亲在菜场里捡菜叶子,从丢弃的菜叶堆中挑拣还可以食用的菜帮子,叶子。白菜,青菜,萝卜,胡萝卜,以及其他;我见过天桥上抱着婴儿乞讨的年轻母亲,幼小的孩子在太阳底下沉睡,母亲身边放着半瓶水。我从一对父子身边走过,少年搀扶着父亲,听到他们在谈论离家出走的妻子和母亲。我看见太多太多,每次看到就想流泪,后来远远看到就绕过。”
“我有良好的家庭条件。我不需要去捡菜叶,不需要在天桥乞讨,衣食无忧,甚至是富足。和他们比起来,是锦衣玉食。可是我不快乐,甚至我觉得自己过得和他们一样辛苦。每次有这想法,我会有罪恶感,我大声斥责自己不要这样想,可是没用,我真的觉得辛苦。”
“我说你放不下,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是一样。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我在离你而去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没用。在往南方走走停停的这段日子,我记不清有几次半夜醒来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我坐起来,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用力抱住自己的腿,蜷缩起来。有时在五星级的酒店,有时在小镇的小旅馆。”
“往南方走。”我看到这里喃喃自语。原来我在北京看到的那个女孩真的不是小真,只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我原以为离开你一个人远走可以变得轻松,结果一放手,就像坠下了深渊。陷入走不出的境地。我发现自己原来是多么自私,为了zhan有你的时间,zhan有你的一切,要你放弃你的事业你的工作你的朋友跟我去过我想过的生活。到处走走停停。我终于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无知的决定。像放风筝,线攥的越紧,风筝越容易挣断线飞走,再也找不回来。我就是那个傻傻的放风筝的人。”
“夜,还太长,很凉,先说到这里。小真。”看邮件发出时间,是凌晨3点。
我的泪水滴落在键盘上,留下了一点点渍,我感觉到的时候,马上用纸巾擦干眼眶,再擦干键盘上的泪渍。我不想让别人看见,尤其是和我只一面玻璃墙之隔的Adele和Sebastian。快到下班时间,从玻璃幕墙看出去,已经有别的公司的人从写字楼陆续往外走,阳光也变得橙红,斜斜照进来,懒洋洋的感觉。我觉得这几个月来压抑在胸口的某种东西得到了释放,一次又一次的大口喘着气,想把所有悒郁吐出。尽管还是不知道小真在哪里,至少,有消息了。
打开附件,是一张她的近照。看不出是在哪里。是一片开满花的地,她清减了一些,坐在花地里,头发挽成一个髻,在阳光里慵懒地笑。我仿佛看见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盯着看了许久,点击保存。决定去打印出来,放在相框里,这样。在她回来之前,我每天都能看到她的笑。春始冬余,能有这么美丽的花地的,我猜是在云南,但是在哪儿已经不重要了。她愿意回来找我说话,愿意告诉我她的想法,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无异于漆黑夜里的一盏灯,让我很安心,很满足。
跟Sebastian和Adele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们三个人目前都是单身,所以经常在一起,下班以后一起吃饭,一起活动。两个人对我来说真的是救星,我说过我从小到大害怕独处。毫不过分的说,我对于集体生活的需要不亚于新生儿对于睡眠的需要,当然这里的集体生活包括两个人的生活。只要不是独处,就可以。
“哎,我说你们两个晚上有什么安排没有?”
“回家上网看电视睡觉。”Sebastian完全没有经过思考。
“逛超市,回家上网看电视睡觉。”Adele的夜生活显然更丰富一些。
“30岁不到的人,活的跟60岁一样,你们两个太没活力了吧?”我对他们的回答很不满意。
Sebastian先放下了筷子,然后是Adele,两个人面面相觑,时间静止三秒之后。Adele发话了,“Sean,你今天不太正常啊……你……又怎么了?”我很难明白她为什么要加个“又”字。
“有么?我哪里不正常了,我劝你们有活力一点,就不正常了?”我继续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奇怪,今天胃口也特别的好。
“怎么没有。当然有,而且太不正常了。”Sebastian显然站在Adele一边,“从前吃饭,你都不怎么说话。我们问你一句,你答一句。还有,哪次活动不是我提议的,你什么时候也对我们晚上的安排那么上心了?再有,以前就算我们整天精神不振,下班就回家睡觉你也不会管,今天怎么那么关心下属啊?你……不会是受什么刺激了吧?”
“去你的,受什么刺激,盼着我精神错乱是吧?”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没错,今天确实受了不小刺激,不过是良性的刺激,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想着想着嘴角竟然不自觉微微上扬。
女人果然是善于观察。Adele立刻就扯了Sebastian一把,“你看,说着说着还笑了,这……什么意思?你能解释一下么?”
Sebastian耸了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行了行了,别没完没了。我就是觉得闷了,想出去散散心,最近我情绪不是很好,看得出也影响了你们。今天向你们道歉,并宣布从这一刻开始,我要积极面对眼前的一切!”
俩人看了看桌子上的菜,摆出一个很难理解的表情,仿佛在问:“眼前的一切”是什么?
“好了,别磨叽了。快吃饭,吃完我们去斯-诺-克!”我懒得跟他们解释,直接宣布了我的安排。
“疯了。”Adele嘟囔着。我瞪了她一眼,她立刻一副“小女子有罪”的表情埋头吃饭。
“我回趟办公室。你们吃完到车库等我一下吧,今天我累,不想开车,我们大家坐Adele的车子,让她也当回司机。”说着和Sebastian相视一笑,显然他和我一样,也想起了上次Adele喝醉酒时我们把她送回家的事儿。
“好吧,SAS的合伙人里,就我地位低。”Adele摆出一副可怜巴巴加无可奈何的表情,我觉得她这表情很搞笑,忍不住笑出了声,起身往电梯口走去。
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的桌球馆,我几乎都去过了,以至于我带他们在一条繁华街道拐进一个弄堂的时候,Adele不禁咋舌:“Sean,这样的地方你都找得到,真乃神人也……”,说着还朝我夸张地伸出大拇指。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电视上“上好佳”的广告——上呀么上好佳啊,味呀么味道嗲——然后就是一胖乎乎的小男孩从电视机右侧伸出头来,并伸出了大拇指。当时看得我直流口水,恨不得能直接从电视机里把小男孩手中把那包垃圾膨化食品抢过来据为己有。而现在,我只想说:“Adele,你原来没有看上去那么老……”,结果一个矿泉水瓶子就飞了过来。
自从上次庆功会喝醉以后,Adele仿佛变得很有攻击性,我称之为人类由社会主义社会向原始社会倒退。不过不管怎么说,非工作时间,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很自在,没有拘束。这是我想要的状态。朋友,就该这样。
Sebastian跟我出来切磋得比较多,不过这个地方他也没来过。是一幢未经装修的五层楼房,一二三五层是毛坯,四层经过精良的装修,是一个比较大的桌球房。如此怪异的格局。通常只有“资深人士”才知道这个去处。而我是这儿的常客。
“Sean!我操!有日子不见了,哪儿发财去了?”老板阿蔡是北京人,跟我一般年纪,在杭州开桌球房已经很久。我认识他三年了,有段日子几乎天天来他这儿,一来二去混成了哥们儿。此人张口闭口就是“我*”,初认识的人肯定受不了。我在北京见识多了,也就不去怪他。Adele和Sebastian和我一样有“留京背景”,自然知道这并没有什么具体含义,只是表达一种感情罢了。我看两人的表情,听到这熟悉的字眼仿佛还有点亲切感。
“哎呀,你他妈成天张口闭口发财发财,我哪像你啊,守着个摇钱树。一次性投入,接着就等着收钱。我不行,我得拼死拼活工作啊。”我一听阿蔡那熟悉的腔调,也来了劲儿。不过不是我说,他这场子生意真的很好。
“去三号包吧,正空着呢,我把你的球杆去拿来。”
“行。蔡老板您受累。”我装模作样作了个揖。
“别他妈恶心,受不了你。”阿蔡笑骂着去了。
七局下来,四胜三负。
“Sebastian,别气馁,今天你已经很不错了,哈哈哈哈。”我做人向来不太张扬,但是每次赢球我总会抑制不住的开心,不大笑不足以抒发我的得意,哈哈。
“你,别太得意。要不是运气在你那边,那颗4分球绝对是进不了的。”他很不服气,一边点上一根烟猛吸一口。
“事实摆在眼前哪,可不能不承认。”
“行行行。今天算我栽了。”Sebastian还在那儿嘴硬。
正扯着皮,Sebastian电话忽然响了,他走到包厢外面去接。
Adele坐在旁边沙发上看我们打了七局,竟然没有睡着,简直是奇迹。她不会打球,今天叫她过来纯粹是我怕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想东想西。自从上次她喝醉说了那些话以后,我就特别留神,总担心她哪天一个人想多了就做点什么傻事儿。有什么活动,不管她参与得了参与不了,我和Sebastian都尽量把她带着。不过几十天了,我还没发现什么异样,心也慢慢放了下来。这丫头毕竟是足够理性,当初也就是一时的冲动吧。想想也好笑,27岁的人了,我们俩大男人还对她放心不下,像照顾青春期敏感小女孩似的照顾她。
“怎么样,丫头,不错吧。你看Sebastian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以前从来不这么大言不惭,今天鬼使神差的格外兴奋。自吹自擂的话脱口而出,完全不需要打草稿。
“还行吧,不也就赢了一局么——话说回来,以前小真在的时候,你可没那么嚣张啊……哦,对不起……”Adele后半句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捂住了嘴,“我不是……”我摆摆手打断她,“没事儿,我不避讳谈她,我倒希望你们多跟我讲讲她在你们看来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孩。我觉得,我对她的了解真的不够。”
“从你们认识到她不再出现在你身边,也有四年了,你怎么还会觉得你对她的了解不够?”她有点惊讶,可能她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我口中说出,“你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说那个一点就像是两块口香糖黏在一起……彼此应该也没什么秘密了吧?怎么还会不了解?”
“我们也一度以为彼此非常了解了。甚至过了两年的准婚姻生活……”我清了清嗓子,毕竟说到这个还是会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发现生活中的默契都是表面现象,我们的目标似乎并不一致。当然,两人完全朝一个方向走,那不太可能。我们两个,虽然在你们看来甜蜜得很,但是在底子里追求的似乎是不同的生活。我原来忽略了这一点。以前小真在的时候,我上我的班,她做她的工作,下班回家就黏在一起做做饭,看看电视,周末两个人出去逛逛街或带她出来找你们玩儿——我以为这是我要的生活,也会是她想要的。但现在看来我错了,她走之后我才开始真正冷静下来思考,我到底有多关心她,有多在意过她的选择。我追求平静稳定的生活,就认为她应该和我一样按部就班的生活工作,从不知道她向往的生活是自由地到处走走,有一份可以自己支配时间的工作。我只知道她在那家国企上班很稳定,却不知道她其实并不喜欢那份工作。只是为了让我满意,她一直什么都没说……”我一下子说了很多,说到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关心过小真的感受。可能主观上有,但实际上,她真的感受不到。
Adele听我讲了那么多,也沉默良久,最后终于开口:“Sean,你也别太自责。其实我们眼里,小真家庭背景那么好——在我们看来就是豪门——她跟你在一起一点脾气也没有,跟我们在一起也相处那么融洽,真的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不过怎么说呢,她从小家庭环境优越,没怎么缺过钱,跟你不一样,所以可能无法理解你对事业的执着。但是毫无疑问,她很爱你,你自己也说了她愿意为你坚持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尽管她根本不缺钱。我想,你们之间缺少的是一些沟通,没有让对方完全看到自己的模样。你也说你们不了解对方……”
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Adele说到点子上了,我和小真在一起四年,但对于彼此的过去知之甚少。我当时天真的认为,我和她在一起,只是为了她的现在和将来,我可以忽略她的过去。而她的想法似乎和我雷同。我们都忘了,两个人都不是从认识那一刻起才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已经成长了二十几年了。
Sebastian打完电话进来,这个电话似乎有点长。进来的时候脸上还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说不出是高兴啊还是伤心。
“什么情况?”我开始干涉隐私了。
“没事。哎,倒是你们两个,我出去那么久,孤男寡女的干什么呢?”这小子真是嘴贱。
我夸张地摸了摸衬衫最上的扣子,又瞅了瞅Adele,“衣衫挺整齐的啊,莫非你还能看出点什么痕迹?”接着我一脸诚恳,“说句实话,我们除了背着你讨论了一下给Adele加薪的事儿,别的什么都没谈,真的。”
“好啊,SAS首席合伙人歧视男员工,背着男合伙人给女合伙人加薪,我一定让媒体曝光揭穿你们的阴谋!”
“行了,你说那么长一串也不嫌绕,别忘了主管财务的可是你,未经你允许,我就是答应给Adele一千万那也只是空话一句。”我真是服了Sebastian,这么能扯。Adele也在旁边笑得不行。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收拾了东西走人。
回去的路上,开始下起了小雨。Adele打开雨刮,我看着它来回抹去那些砸在挡风玻璃上的雨点。就像一具具透明尸体,一抹,什么都没留下。人生若如雨点般短暂,爱恨情仇将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