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文中学的几年间,我渐渐接受了另一种家庭生活模式,而我爸之所以送我去我舅家,大概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我舅妈和我舅舅是教师,而且恰恰是下文中学的教师。我尤其不能习惯跟老师朝夕相处的日子,即使我舅舅和舅妈。刚去舅舅家那会,我一天到晚都说不上几句话,我舅妈是个特细心的女人,她趁我出门给我爸妈打电话,说颖颖这孩子是不是想家了,颖颖这孩子怕生吗,我妈在电话里嘿嘿笑,她是高兴呀,听我舅妈这么说,我妈的心一下子放在肚子里了,我妈满以为离了她和我爸的视线,我会玩疯了,可我舅妈的担忧使她彻底放了心。
每天早上,我和舅妈、舅舅一块起床,我们三人中舅妈是起得最早的,当我还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厨房就间歇地传来一两下杯盘碰撞声,舅妈为我和舅舅做早餐了,我心里这么一想,舅妈和我妈的脸在我脑袋里凑一块了,我妈几十年来如一日的动作,原来和舅妈是相似的,那么,是不是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不能睡安稳的觉,得担着这一份心。
我唯一的表哥已经高中毕业,他在南方的一所大学学习计算机专业。每年寒暑假他都会搭车远远地跑回家,而我这时候多半都已经回家过年,这样辗转间我们两个人几年都没有见过几次面。我表哥个头很高,是典型的北方帅小伙,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句话里总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深深地将我的心吸引过去。过完除夕到了正月的最初几天,我和表哥去姥姥住的地方拜访老人家,这是一直以来的惯例,而外姥姥虽然一把年纪,却不失活波,她幽默而开朗的性格常常逗笑一桌人。
“颖颖呀,你妈最近怎么再没有跟我提起你,你跟姥姥说说,你在学校都干了些啥,姥姥替你保密。”外婆眯着眼睛,她的牙齿很早就全部脱落了,她每说一句话,都要谨慎的往里收住双唇,她的下巴在这时候大幅度向外突出,形成十分可爱的形状。我表哥则紧抿嘴巴,不到万不得已他从不出声,似乎他的言辞中藏匿着再珍贵不过的东西,一张嘴它就会飞走。
“姥姥,瞧你说得,我在学校呀,可是乖得很,从不乱吵乱嚷,哪像我表哥,他从前在学校可是出名的坏呢。”我从盘子里拿起一只橘子,边剥皮边瞅着我表哥。他整洁的脸浮着一层默然的寂寥,我不知道我表哥在想什么,十分出神的样子。
我姥姥在桌边摸着我表哥的一只手,然后她抓着那只变了尺寸的手。声音扯得长长的说我的俊呀,可是越来越不爱说话了,你爸爸如你这般大那会,也是这样的一张脸,挂着没有知觉的表情,后来你爸年长些就开始说话了,他不再板着脸好像人家欠他的,而是见谁都热情得很,俊呀,你呆在学校要被惯坏的,人家女孩子在学校里可以一边长脸蛋一边学知识,俊你可不能这样,我还跟你爸说呢,你这个儿也长了,肩膀也宽了,不能老在学校清闲。我表哥的脸不再皱皱的毫无表情,姥姥你这话我爱听,可也太封建了点,你那些男尊女卑的思想早过时了,现在男女都平等了,你还不放下你那套,女孩子光有张脸活不下去的,终有一天一样沿街乞讨。我外婆听我表哥这么说,点点头满意的咯咯笑。
如果表哥恋爱了,会有个怎样的女朋友呢,对这个问题我很好奇,但是我表哥似乎还没有过一个女朋友。表哥,俊俊表哥,我喜欢这一前一后的称呼,我表哥叫陈俊,人如其名。小时候我放肆的喊他的名字,如同一只尾巴一般地缠着他,用我妈的话说这孩子就跟她表哥亲。我在受委屈后蹭着表哥把鼻涕眼泪一股脑抹在他的衣服上,我表哥大我四岁,他说颖颖你真是个爱哭鬼,看你长大后谁要你,你一哭人家就烦透了,谁还有心思再理会你呢。
“管他呢,管他呢……”我哭丧着脸,一百个不情愿,我表哥叹一口气,无奈的望着我,一会儿他弯下身,把脸贴着我湿漉漉的脸颊,一动不动的,我就不再哭了。
“俊俊哥哥,俊哥哥……”我躲开他的脸,顽皮地喊他,我表哥的脸红通通的,他冲我笑笑。
“颖颖,答应哥,以后别再哭了,看看你哭的样子,难看死了。”他拂动我额前的刘海,语气坚定而认真。
“嗯,好,不再哭了。”我细致地点点头。
初中毕业那一年,我十五岁。俊表哥十九岁。坐在外婆家的木桃椅子上,表哥那张脸愈加棱角分明,他突出的喉结一上一下,很有节奏感,眼睛比从前更加明亮,俊表哥给我一种清清爽爽的直觉,和他走在一起,我有些略微的不自然。他很大方地喊我的名字,有时候趁我不留意,拿手指快速地刮一下我的鼻子,俊表哥的眼神里,多了一抹温暖而叫我心颤的东西。
“颖颖,你果然和我想象的一个样子。”表哥拉着我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量,我想抽回那只手,但是怕惊动他。
“哦,是吗,哥把我想像成什么样子了?”我的脸热热的,羞怯而无知地问。
“呵呵,秘密,不告诉你。”俊表哥放开我的手。眼睛里突然有了几分伤感。
“颖颖,我有话对你说。你想听吗?”等了一会,他绕至我的身后,声音温柔而潮湿。
“呵呵,哥哥要说什么就尽管说好了,怎么婆婆麻麻的?”我笑了一下,我感觉俊表哥有十分重要的话说给我,可是它是什么,我猜不出来,我只能从他的语气中感到这一点。
“颖颖,你真是个傻丫头,要快些长大”,我表哥停顿了好一会,半晌,他用低沉的腔调接着说,“你长大了,就可以照顾自己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呵呵,哥,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当然会长大了,我要自己照顾自己嘛。”
“嗯,那就好,这样就好。”俊表哥不再说话。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俊表哥断断续续的话似乎隐含着另一种意思,可它表示了什么,我想来想去没法明白。我想俊表哥一定遇上困难了,一个很难作出抉择的困难,我想帮助他,可要如何帮助,我没一点主意。想到俊表哥从前对我的种种关心和爱护,我的枕头在黑暗中湿了一大片。俊表哥到底在遭受何种煎熬,他过得似乎并不轻松,想到这里我又淌了几股眼泪。
小泽当兵去了,我妈和我爸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那孩子也真是不懂事,没了爸爸,她妈辛辛苦苦一心想供他上大学,可他倒好,一门心思全不在学习上,在学校又是交女朋友又是打架。我爸说着说着有点激动了。”
“别这么说,大人又岂能真正明白孩子呢,小泽一定是受了打击一时想不开,那孩子正派呢,心底也好,可不像你说得那么不堪。”别看我妈这个人平时不言不语的,可到了关键时候,她的话总是很中听。
我爸转过脸望了我妈一眼,“怪不得呢,依我看来,在你眼中,只要是个孩子,八成都是善良可爱的,不管犯了什么过错。”
“我可没有这么说过。”我妈低着头织几针毛衣,再抬起头扫几眼电视机。
“妈,谁说的呀,谁说小泽当兵去了。他一定考得上高中的。”我不服气地瞪了一眼我妈,连着我爸,他对小泽的评价就让我极为不满了。
“你不知道呀,小泽自己说的,考上了也不去上,他亲口说自己要去当兵,为这事你阿姨都哭了好几次了。”我妈吃惊的望着我,显然有责备的意思。
我在下文中学的几年里,每隔几周就会收到一封来自文华中学的信,下文中学在城区偏远的东头,而文华中学则在西头,两所中学距离遥远,小泽在我转校的第一周就寄了一封信给我。
“颖颖,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转学了。开学已经几周,从假期算起,我们已经整整几个月不见了。我爸,我不想再提起,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这样离我和我妈而去,他说会有天堂一类光明的地方,自己就呆在那里继续未完的生活,可是那里没有我也没有我妈,他大概会忘了我们,我有些担心。……可他应该会看得到我们,天堂是个好地方,我爸告诉我。”收到这封信,我哭得一塌糊涂,比起小泽,我还有什么资格再一味的埋怨,我在这种情绪下将小泽的处境和我做了对比,心里又难过又惭愧,可是我不想回信给小泽,我把那封信压在桌兜最底层,小泽的第一封信背负着我的一大叠书,躺在我的桌兜里。
我和菜头的关系缓和后,完全没有了之前身心疲惫的感觉,可不久之后,我开始厌恶这种潜在的交换,抛下背负的内疚是我接近菜头的目的吗,我是不是真想借此来驱散那些残留的罪责。菜头完全变了,他看到我似乎异常的高兴,我喊一声菜头,他很干脆的哎一声,等他走远了,我觉得这种招呼真是无趣极了,可是却能够带给菜头快乐的安慰,看到他高高兴兴的走过去,我的心情也顿时好起来。我想这就是交流吧,一个人在某些时候摆脱孤独的自己,和另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人来一场真诚的面对,我以前总觉得这没有必要,所以尽量在自己的生活中遵循着简洁的原则,并在很多方面一步步的把这种原则转化为我的风格。
我初三的那个夏天,收到了第一封情书。那些写在粉色信纸上的句子,像一团火焰,我怎么都没有办法一次连续看完。那天我照常翻开课本,一个浅色的信封从书册里滑落,我怀着不安的心情细细看了几眼,正是早读时间,当我意识到是一个男孩子的笔迹时心里慌乱极了,我把那信塞进语文课本连同书一块深深投进了书包,我有些憎恶那个写信的人,他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呀,非得写这么一个东西,他居然连声招呼都没有就把它夹我书里面,有那么几秒,我真想把它交给老师。我忐忑不安地瞄了几次小白和宋,求助的***在心里不时地升腾,可眼见小白和宋的认真劲,我打消了那念头。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处置这封信,严守秘密是一定的,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察觉到。扔进垃圾箱吧,可是如果来阵风就不妙了,这样做等于自己暴露目标。丢在某个荒凉的地方但又担心被别人捡了去,干脆烧掉吧,可是肯定要引起注意的。到最后,那封信还是在我的书包里,整整一天如果有个同学站在我的桌边,我就禁不住一阵提心吊胆,仿佛那封信就在那个人的眼皮底下。我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心虚极了。小白和宋打打闹闹,有时候她们会突然把对彼此的热情转移到我身上,我的心就缩得紧紧的,要是两个疯丫头中的任何一个突然翻起我的书包就惨了,因此,我表现的十分冷淡,生怕招惹了她们引起麻烦。幸运的是,小白和宋,并没有发觉,我成功的埋过了所有人,我自己都没有看过那份情书就把它烧掉了。烧了后我在短短的时间里松了一口气,紧跟着有那么几分后悔,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到底是谁写的呢,猜想了会儿我开始嘲笑自己,韩颖颖呀韩颖颖,你原来还有这种苦恼,管他是谁呢,不是侵犯了你,你就让他化为灰烬吗。我自以为是的倔强和傲慢毁掉了一个男孩子的期待,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想说些什么,或许,只是想和我成为单纯的朋友,可是在下文中学,我读初中的那会,这种渴望和期待简直十恶不赦,不可原谅,我觉得这种私下的动作是卑劣的,起码不怎么光明磊落。
对小泽的有意疏离,我心里是难过的,忙碌而紧张的复习之余透过教室窗户看到校园里追逐嬉闹的小孩子,他们的欢声笑语和彼此间的熟识都会使我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小泽的存在和不可或缺,他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分子,即使相隔很远,但那种舒心的安慰,常常在一件平常小事上,都可以得到真实的体现。
“颖颖,怎么不回我的信,想念你是我在文华每天必不可少的课程,校园的花开得很好了,我多想带着你,像我们从前一样,偷偷地摘一朵,你在下文还好吗,有想过我吗?”小泽的来信已经积了厚厚一叠,我把它们拿在手里时沉甸甸的,那些信犹如我繁重的心事,瞬间叠起层层波浪,游走在那个炎热而气闷的夏天。当蝉的鸣唱愈加聒噪;当层层树叶长得更密更严;当午后一两点的天边迅速云集黑压压的大片大片云朵;当一阵阵预示雷雨闪电的狂风席卷过大地;当操场浮动着红红绿绿的塑料掉;当大滴大滴的雨点拍打着冒着干燥的热气的大地,当清新芬芳的泥土味扑鼻而来,不管是小白、宋,或者菜头,还有小泽,我们就要在这个特征鲜明的夏天毕业了。班级的同学都在传递留言册,各种颜色的留言薄传来传去,把那些平常放在肚子里面的话尽数写出来,我的心里是难过的。我们就要分离了,下文中学的初中不再是我们这帮人的天下了,下文中学的历史记忆中,某一天可能会彻底抹去我们的印记,我想起烟雾笼罩的清晨,雾还没有散去,到处一片朦胧,这个世界就是雾的天下,万事万物在雾的遮掩下统统隐去,可当雾散去,一切又是原来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和雾很相似,下文中学只是我的一个驿站,稍息片刻,我又得继续上路了。只不过我的下一站不用大费周折,只是换换教学楼,换几个任课老师,高中三年我还得在下文度过。
宋则去了另一所学校,她的分数没有达到下文招考的标准,看着我和小白在下文双双出入,宋难过得直掉眼泪。菜头去了三中,再没有了联系,我的留言册上面,没留下他的任何痕迹。小泽则死活不再读书了,我在巷子口遇见过他几次,小泽的头发长长的,遮住了半边脸,我没有看清他的眼睛,他挽着一个女孩子又说又笑,看到我走过来并不躲避,大大方方的做着亲密的动作,又一次,他居然当着我的面吻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猛地一声尖叫,小泽扬扬手指的点了一根烟叼在嘴角,时不时冲女孩的脸喷一口烟。我无法理解小泽何以变成这种模样,他入伍的那天,我没有去参加送行仪式,听我妈说,小泽在巷子口站了好久,直到最后一班车要走了才拖着行李上车。
小泽妈来过我家几次,她的鬓角已经有了几丝白发,她完全不是那个谈笑风生的女人了,我小时候,小泽妈和我妈常常坐在一处聊天,小泽妈说话声音清亮婉转,很有韵律,听起来让人很舒服,那语调中洋溢着一股透彻的快乐,可现在沙发上面的女人沉默了,我妈说着话,她则缄默不语,陷入为我所不解的沉思中。她偶尔来一声绵长的叹息,似乎要把那些沉在肚里的怨气完全吐出来,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