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现在就是处在这样一种状态中。虽然她表面上看似很平静,好象与安心分手只不过是两个相熟的朋友闹了分歧而不再往来,其实那种情感上的难言的痛苦每天就象难以摆脱的小虫子,不断地啃噬着她的心。她心中更为急惧的是,安心结婚后,她还要住在这里。每天不可避免地面对他和他的新婚妻子双双出入的情景,那无疑是对她最大的折磨。于是她暗暗盼望尽快有媒人来给她提亲,找上一个比得上安心的人和家儿,尽快地出嫁。一来也气气安心和他爹妈,二来也能使自己早点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安心,离开庄上人的各种眼神和议论,眼不见肚不烦,使自己那颗终日受折磨的心得到平静和解脱。
伏天里农活儿闲的时候,邻庄有一个人给她介绍过一个男孩儿。两人年龄也般配,男孩儿家境也富裕,长得也端正,眼睛明亮、机灵得象孙猴子,滴溜溜乱转。可是刘云却觉得他象自己的一个小弟弟,不知是因为他不高且单薄的身架儿,还是因为他的神情。刘云不愿找这样一个好象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般的人做自己的丈夫。有了一次失恋的教训,使她更怕“不牢靠”想找一个有安全感、能够依靠得住的人。
这件事自然没成,可无形中却对她的自信心有一些打击:人们眼中的我是怎样的呢?难道我只配这么一个“小孩儿”样没有男子汉气息的人吗?难道屋里富裕我就会满意吗?
这种自信与不自信的矛盾折磨了她一段时间,前天本庄一个人来给她提亲,男孩子在县城在做临时工,家境一般。见了面儿,刘云冻结了很多天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眼睛里也不由燃烧起羞赫的热情:男孩子有一米七多的个头儿,健壮却不粗俗,穿一身流行的后面开叉儿的黑西服,里面白的确良衬衫扎着醒目的斜条红领带,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打过摩丝梳得纹丝不乱恰到好处的小分头,很沉静的眼睛,白而红的脸上有不少青春豆,但是刘云不觉得那是什么缺点,反倒觉得他因此而更显得有朝气。
刘云在内心已被他的外表气质所吸引,简直有了一见倾心的好感。这是在她的感情被寂寞啃噬了几个月之后,面对他她不能不动心。可是男孩子站在那里不足五分钟,无声而冷漠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连一句话都没说就傲然地走了。
媒人追上去问他的意见时,他只说:“不行。”显然,他认为媒人低看了他,而事先又把刘云的优点和长相夸得太好太多,而面前的她皮肤黑不溜秋,嘴唇也不鲜红,衣着土里土气,身条儿一看就是干过很多粗活而练就的结实。就算那双亮晶晶水灵灵的眼睛还算楚楚动人,可惜配错了脸色。他想找的是那种长相洋气穿着时尚皮肤白皙、可以领进城里与城市女孩媲美的女孩。总之,他没看上刘云。
刘云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有些伤心和气馁。回到家里,她用家中那竟有的平常梳头用的半拉镜子上下左右移动着反复照自己的脸,默默地想:我为什么要长这么黑,为什么嘴唇这么厚而又紫呢?我如果长得皮肤白一点儿,出色一些,也许就不会有这么些烦恼了。
可是长相是父母给的,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虽然自己长得黑一些,看黑的发亮,黑的滋润,还不到“丑”的地步,说一个合意的对象怎么这么难呢?在心里无形中她降低了自己的择偶标准,她想,自己的条件就这样,以后有媒人再来提亲,家儿和人马马乎乎过得去就中,管他个子高矮胖瘦都中,她想这总不至于也是一个奢求吧?
虽然她寄希望于婚姻想尽快逃离出这个家和村庄,摆脱精神和感情的泥沼,可是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命运能让她遇上一个至少不让安心和他家里人笑话的人。
王谦和因为惦记四儿子得力见面的结果,并没有回信用社,而是直接回了家。
过道的大门已插上了,屋里也不见亮。显然都睡了。只有院里的“灰灰”听见动静和着庄上的狗一声接一声“嗷嗷——嗷嗷!”使劲儿叫着。
王谦和贴着过道东头儿的窗子用手弹了弹窗棂,轻声叫:“得福妈,开门。”
老伴魏国枝听出他的声音,就拉开灯翻身下床,走到过道里来拉亮了灯,然后去开门。
一股酒气随着风飘进来,魏国枝睡眼惺忪地埋怨:“又喝到半夜才回来。我都睡一朦胧(觉)了。狗咬咬的才叫我吵醒了。我想着就是你回来了。”
王谦和扎好车子,抬腕看一下表,十点还不到。他把皮包放到里房的箱子上,然后拿起拖鞋和洗脸毛巾,走到院子里的压水井旁,从放在那儿的一个桶里舀出一瓢引水倒到压水井的铁管内做引水,然后右手握住压水铁柄一下儿一下儿往盆里压水。王谦和洗罢回到里房,边脱衣裳边问:“今天见面儿咋样儿?”
魏国枝躺在被窝里,没精打采地说:“啥咋样儿,小妮长得倒是没说的。也怪洋气。可她嫌得力‘有点儿瘦’,‘人不精神’。”
“钱打发她了啵?”
“她看见得力,连吸一棵烟工夫都没站到,一句话都没跟得力说,扭头儿就走了,陪她来的人也走了,你还咋打发人家东西?”魏国枝用右手支在头下,翘起头望着正坐在床那头儿的丈夫,只觉得有满肚子的愤懑:“唉,长得象样儿的人家看不中他,长得太拐的他还嫌人家。日妈我看早完也是打光棍儿的命。从小儿就不叫人省心,长大还不顺。再过年就23了,过杠了看咋搞。”
王谦和在床的那头儿已经睡下,说:“不成慢慢儿来,别急。说不着好的,到时长得孬的也得给他说一个。真不成,攒两年钱上云南那大山里头给他领个黑女的,也不能叫他打光棍儿。只要我不死,我还不相信给他找不到一个过得去的小妮儿。”
他嘴里虽如此说,其实内心比魏国枝还焦虑、着急。他对自己的一切情况是清楚的。虽然现在已经退了休,干着“编外”活儿,毕竟名誉上还是在上班,多少有一些“工作之便”可图,认识些熟人,还能独挡一面,撑起这个家。因为在庄上人看来,他就算有本事的,他自己也是这么以为。可是毕竟上了些年纪,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一来身体已不适应见天下乡东奔西跑的忙活,二来那么多急等就业的内部子弟,即使是“编外”这种活儿你情愿干,也不会允许你一直干下去。如果自己完全退休在家,没人找你开后门儿贷款,没人找你说人情迟些还款,那时要指望得力支撑起这个家给他自己寻个象模象样,至少在兄弟几个之中说得过去的媳妇,首先,他这当老子的就不自信他有这个能力和本事。反正本大队十几个庄子模样过得去的小妮儿是不会有人看上他,即使看上家底儿的大人也不会同意的。都是一个大队的人,大人们谁还不知道谁的孩子啥根底儿。虽说得力当时因为送医院及时得到治疗没误诊,没有落下别人家孩子那样明显的大脑反应迟钝等后遗症,可是也落下了一个虽然于平时生活无大碍、不常犯却偶尔还是会犯的病根儿,庄上的大人小孩儿都知道他有“羊风儿”。而且因为身体吃了大亏,一直也没能象几个哥那样健壮起来。这些一直是他心里的一块儿病。
至少从他工作了一辈子的名声看,他希望能给得力找一个不错的小妮儿当媳妇。无论从得力的天性和能力,他都比不上他几个哥,但他的心眼儿也因此显得比他几个哥更实诚,对谁都没有弯心绞肚,不善争斗。希望别的几个儿子过得好,从心底说,那是人的本能使然,是图的王家的香火人丁儿旺盛,图的是名誉;而希望得力能过好点儿,王谦和觉得不论自己还是他妈,内心都有点儿私心儿,因为觉得只有得力才靠得住,才是他们两人生活琐事上的帮手儿。而另外三个儿子,他看着都不错,可是日常生活中的具体困难,他们过问、帮忙解决过多少呢?所以他为得力着急,既是为自己的名誉着急,也是为自己的老有所靠着急。这些日子下乡收贷,他眼睛从没闲过,总是指望能瞅见一个自己合意的小妮儿了却他的一块心病。他的这些苦衷和心思,连妻子儿女都不一定摸得透。
躺到床上,王谦和的眼前就不停地浮现出一个身影儿。那个身影儿那么清楚,眼睛,脸盘,嘴……那么健康、朴实、顺眼。他的脑子里一个想法儿突然隐隐地形成了。他觉得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也许真的应了那句老话: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行。他不觉有点儿欣喜和抑制不住的兴奋。其实这个念头儿也许在他初一见着她的时候就在潜意识里开始孕育了,只是没有现在这样明朗并着意罢了。他下床拿了根烟,侧卧在床边儿划着火柴吸起来。望着烟头儿上的光亮,心里开始细细、认真地思忖盘算这个事儿实行步骤和可行性。
魏国枝见丈夫默默地吸起了烟,又担心起来,安慰他说:“睡吧,操心也不在这一会儿,明还得上班哪。”
王谦和真想把他心里头已经很明朗的想法儿对她讲,叫她高兴高兴,又怕这事儿把握不大,先咋呼开了,说不定还没好处,于是他就忍住了,想,还是等有个眉目再给她说吧。明天赶紧趁热打铁,去落实这个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