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高兴地接过用自家的猪换来的钱,她并没嫌少。她知道父亲说的“雪花膏”里还包含着什么。除了过年或卖猪,父亲平时并没有闲钱给她。平时搽脸她也只能买那五毛钱一袋儿的雪花膏,天热几个月又不用,一年下来,和妹妹一起也用不了几袋,三块五块也足够了。最让她苦恼的是每月月经来时必须要用的卫生纸,回回儿都是事到临头儿张口问妈要钱买,妈再问大要。有钱的时候,给五毛钱买两刀纸,可是屋中总是没钱的时候多,碰上连五毛钱也没有的时候,她还得到庄上别的小妮儿或妇女那儿借。有时也免不了人家背后会对别人讲“刘成厚穷得连小妮儿买手纸钱都没有”。她盘算着,这回要可这钱买上十刀,够用几个月的,省得到时没钱又尴尬地问人家四处借。
昨天晚上刘成厚琢磨了半夜,也没想到能上哪儿借到钱。沾一点儿情谊的本庄或外庄的乡邻,还在交往的仅有的几家亲戚,能够借给他钱的家儿,或多或少他都还该着人家或陈债或新帐。他自己都觉得没发儿再上人家那儿去张嘴。不是头儿的家儿别说你自己没有理由去,就是你腆着脸去了,也打不响。
刘成厚无奈之下只好打那两头猪的主意,准备叫那个稍大一点儿的猪卖掉。原本计划咬牙也要把这两个猪喂到年根儿下再卖的,一头能还一笔贷款,一头能够三个孩子开年儿的学费,再家上薄薄儿的过个年,走走亲戚……
吴荣莲实在有点儿舍不得,说:“正长,卖了可惜了。喂到过年,总能多卖个百儿八十。”
刘成厚不是不会算这个帐。可是眼下的帐咋糊弄哩?他实在没办法儿。只好采用老主意,吃萝卜吃一截儿剥一截儿,拆东墙补西墙。总得哪儿急往哪儿捂。该人家老余家的钱,再不还人家真说不过去了。救命如救火。虽然那几十块钱已经救不了老余的命,可那也是人家的钱,不能叫老余死了还记着这个帐。还有二根,上星期六回来就说,学校要交30块钱资料费,叫准备准备,最迟这个星期回来一定得带去。他明年就要考大学了,考上考不上,总是那个搞法儿,关键时候该交的钱不交,叫他在学校里不安生。还剩下百十块钱,到时给王会计说说,先还两笔利息,叫帐转到明年去……
早上起来,刘成厚用根绳子拴住猪的一只后腿,赶着往街上走。刘云紧跟着父亲。因为刘成厚怕猪半路儿受惊不上路儿,就叫刘云跟着好有个帮手儿。刘云换上了春秋季共穿的唯一一身儿稍微象样儿点儿的半旧衣裳。这还是去年卖罢花生父亲强免从还帐的钱中挤出的30块钱买的。因为想着她跟安心已有点儿那个意思,也该穿得体面些。她非常高兴地拿着钱约了庄上的玩伴儿一起到二十里外的镇里,东瞅西瞅,才选中了身上这套衣裳和鞋:灰红相间的小翻领格子褂儿,三合一布料的黑色直筒裤,一双半高跟儿带襻儿布鞋。街上自然还有比这色泽、布料、样式更好些、她心内很喜欢也很合她身的衣服,但是价钱也要贵一倍,她哪敢问津。不过就是这身衣裳当时也比她所有的旧衣裳时兴、好看得多,穿在身上也显得更精神,所以她把它们当宝贝样爱护,在家干活儿时从来舍不得穿,只有上街赶集,或和庄上小妮儿们结伴儿去外庄看戏看电影时,才舍得拿出来装门面。即使这样,经过了一年一、二十回的换洗,现在颜色已褪成半旧,已没有初买回来时穿着好看、精神了。
爷儿俩把猪赶到三里外的小街上的猪行里,行里已来了有五、六个卖猪的。有母猪带着刚出月的猪娃儿,有劁过的已养得肥胖的母猪,有一身密密的瘦毛,长得老气横秋而没有膘、显然是吃口不好或有病的猪,也有耷耳眯眼无精打采趴卧在那儿、一看就是有点儿小毛病的猪。相比之下,刘成厚的半大黑猪站在那儿,松稀的棕毛可以显见发白的肉皮,厚实的脊背,不停地摇耳摆尾的同时,圆而突出的象横切的黑藕片儿样的猪嘴不使闲儿地在地上东闻西嗅,哼哼叽叽,不少陆续上市的人见了,都有些不解地凑那儿站一会儿,端详一番,研究着:“这猪恁好的苗子,正长,咋想卖它?”
有的人怀疑说:“我估计……”然后摇摇头,好象认为它肯定有啥内病或不明来历一样,不然咋舍得卖它呢?
刘成厚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给人家解释着,说是急等用钱还帐等等。
刘云站在父亲身后一米远的一棵树边儿,不声不响地望着猪行里来来往往的人,和来打探自家猪价的人。这时又一个人从卖猪娃的摊点儿走过来,站在他们面前,盯着小猪,细细瞅了好大一会儿。他脸上的表情透出,他咋看这个猪也不象是有病。他相信了刘成厚的话。他本来是打打主意来买猪娃儿的。但碰见这样顺眼的猪其实比买一个刚出月的猪娃儿多不了多少钱,再喂两个多月过年就能杀掉,这样划算的事儿,哪容易碰到?最后他拿定主意,讲好了猪价,牵到“猪行夫”那儿过了磅,毛重152斤半,除绳子半斤,1块8一斤,总共应得钱273块零6毛。可是那人非坚持说自己还要给“行夫儿”打手续费,没钱了,就给270块钱。僵持了一会儿,刘成厚见自己争不过他,就想算了,全当少称了二斤。只是望望那头喂了大半年的猪,舍不得似的,笑笑说:“别怪我这个掌柜的穷,这一年也没给你吃啥好的。跟着这个掌柜的享福去吧。”
刘云听了她大的话,望着看惯了的猪的模样,心里也不由有些痛惜、不舍。
刘成厚用手指蘸着唾沫把钱数了一遍认定无误后,才抽出二十五张十块头儿的放到旧蓝军干服的上衣兜儿里,装得鼓鼓囊囊的,然后小心地扣上袋口的小黑扣子。他想,这钱还了老余,给二根交书钱,剩下的钱够还两笔贷款的利息的。他的心头不觉轻松了一些。他从手中的二十块钱里拿出五块钱给刘云,说:“你上街转转,买点儿雪花膏儿啥的。我去割几斤肉,还了国民的,晚上再炖一点儿,你弟晚上就该回来了。还得买盐,买洗衣粉。”
刘成厚刚准备往肉架儿去,忽听有人叫他:“老表,你也来赶集来?”
刘成后扭头儿一看,见是他大姑的儿子张宜勤跟上来了。他热乎地说:“表弟也来赶集了。”
张宜勤眼睛直直地盯着刘成厚那个古囊囊的上衣兜儿,笑着直截了当地说:“你那猪恁好的苗子正长,你卖它搞啥?”他见刘成厚脸上露出惶惑的神情,回头望望,说:“买你猪的是我一个庄儿的。刚走街口那儿碰见他,我说‘你个老猴精得哪寻摸恁好一个猪?’他指指是买你的。我一看,原来是老表你。再过两三个月,喂到年根儿,猪价儿也要涨,最少多卖100块钱。”
刘成厚脸上露出为难的情绪说:“啧,不卖咋搞哩?信用社贷款急着要,还有私人的帐也催着还……”
张宜勤也发起愁来,感叹说:“是哩,日妈现在挣钱难,花钱快。简直没法儿。好几天我都说上你屋里坐坐,去告个帮(借钱)咧,也没顾得。小兵春上订的亲,现在两个小孩儿就弄一堆儿了,吵着要结婚,说那妮子‘有了’。他虚岁才20,我原来打算明年到年龄再接也省得登不上记开后门儿多花钱。小妮儿她娘家怕掩不住脸儿丢丑,也叫她出阁,说啥礼都免了,拿两千块钱买嫁妆。我说嘴张恁大,我哪有恁多钱?想找媒人跟她爹妈商量少要点儿,谁知道话还没捎出去,肯定是媳妇跟小兵商量好的,他就出来跟我吵,说‘你不给他们这个数,我就叫她住咱屋里生小孩儿,叫计划生育罚死你’。日妈他私心大,害怕要少了将来比他弟吃亏。现在的小孩儿,简直拿他没门儿。不给他办咋搞?”
刘成厚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可是想到兜儿里就那点钱,咋分得公呢?他也就装葫芦不先捅破那张纸,只说:“那该办,早晚也要办的。早办早抱孙儿。”
张宜勤说:“说的是咧,就是罗锅儿上树——缺前(钱)。拼兑一圈子,钱还差千把块。我想问老表你手头儿松点儿啵?”
刘成厚马虎儿再也装不下去。还是那年吴荣莲病重时从表弟准备买牲口的钱里硬借的150块钱,都五、六年了。虽然表弟也要过几回,可总也没轮到他头儿上去,人家也够意思了。今儿碰上了兜儿里有钱,再不给她也真说不过去了。他于是从兜里掏出十五张钱,递给表弟,说:“老表,数数。看该你恁几年。”
张宜勤接过钱,嘴里说着:“你数过了我就不数了。”手指还是开始掀动钱角,然后满意地装到衣兜儿里,笑容也灿烂亲切得多。
刘成厚心里已说不出是应该高兴还是忧愁,顺嘴问:“孩儿结婚日子订了呗?”
“还没定。送钱那天才定咧。我本来就不想给你说。说了你又过细花钱。上哪儿搞一分钱呐。表嫂儿还有病。”
“到时说一声儿。没多有少,到时我这当表叔的也去凑凑温儿。”
“日子定下了,到时给你说。不说老表你又见怪。”
“那,今儿晌午到我屋里吃饭,我去割块肉。”刘成厚热情地邀请道。
“今儿我就不去了,到时事儿定下了少不了要去捣扰老表。屋里的的事儿多得很,眼看就要种麦了。”张宜勤就要转身迈步,忽然又说:“老表要没啥事今儿到我屋里吃饭好啵?”
“不唻不唻。”
两人终于分手向各自的目的地走去。刘成厚心中好象去掉了一块石头,又好象重新压上一块大石头。但他仍然去了肉架,割了四斤肉,其中二斤准备还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