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刘云回来,吴荣莲流着眼泪,恨铁不成钢地责问她:“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跟安心……那他爹妈咋恁大口气,说到时不接你你也跑去?”
安心爹妈的狂言,庄人意味深长、别有用心的眼光,大不分青红皂白的怒骂,妈伤心的直问,所有这一切,只包含着一个意思:她和安心已经睡过了。
刘云觉得屈辱。
她恼恨安心爹妈的狂妄,用这样的口气叫大伙儿怀疑她跟安心“生米做成了熟饭”,迫使她就范,叫父母气短。她甚至想,早知今日人们这样凭空怀疑糟蹋她的清白名誉,还不如那天晚上就让安心猛抱自己、猛亲自己,然后做出出格儿的事来,品尝一下儿叫当今青年男女都向往的男女之事的滋味儿和快乐,也不平白受这冤枉!
她真想去死,一了百了。可是冷静下来细想想,如果死了,安心的爹妈及庄上的人,甚至包括自己的爹妈,他们不更以为自己是没脸见人才去死的吗?那些真正未婚先孕的人,人家遭别人说道都没有死,自己就象一个守身如玉的涉世未深的贞洁的小猫儿,一点儿鱼腥味儿都还没尝到,凭什么不明不白去死去背这个黑锅?
她非要赌赢这口气,即是为爹妈为这个穷家争口气,也以此洗刷自己的清白!
她对她妈说:“你别光听外边儿老鸹叫。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叫他们夸海口,叫咱庄想看笑话儿的人看吧,看终了儿他们不来接我,我会不会自己跑去。”
刘成厚两口子还是半信半疑。在这种事情上,他们没法儿完全相信女儿。如果真的没啥,那安心的爹妈凭啥恁硬气,说那话?可是如果刘云跟安心真的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凭她的个性,死也要跟定安心,就是安家真赌气不大娶大结,她也得往那儿跑,她又怎敢立下这誓言呢?他们只有无声地观望着,等待着,看刘云能坚持多久,用时间来检验她的言行,谁是谁非。
两军对垒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为了维护各自的面子,为争个高低,刘、安两家大人谁也不先主动找人讲和,虽然其实内心都盼望着让对方先软下来,也断定对方会先软下来。
安心也无形中被无奈地加入到了维护爹妈的面子和自家尊严的队列之中。他弄不清这事是怨刘云的爹妈贪财,还是自己的爹妈小气?他又搞不清刘云的立场。可是出于他自己的自尊,他又不敢违扭父母的意志,去悄悄找刘云问问她内心的主张和对这件事停滞不前的对策。他只是凭感觉相信两家大人不会把他两个人事儿搁浅在这儿。
他妈恨铁不成钢地用眼睛白他:“又不是七仙女儿,几天不见就耷拉个头垂头丧气的!咱又不是不得过,为啥要求着他?穷兮兮的,我不相信刘云愿得他那个破窝儿里住一辈子!就是僵到底听她爹妈的话儿不愿意了,离了她这棵弯枣树还能吊不死人!”
而在刘云这边儿,在安心不主动找她之前,她也不好意思再去安心家。她百思不得其解,安心为什么不来找她?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来找她的。两个人好了大半年,不可能就此了断一切。
她觉得自己除了身子还没完全交给他——那天晚上他搂着亲了一下儿脸,也算给了他一个表皮吧——心全交给了他。她差不多已完全把他当做了她后半生的依靠。她是不相信安心会不来找她的。只要他来找她,她也就有台阶儿下,她爹妈也有台阶儿下了。到那时就好商议了。虽然她年纪不大,可是内心却一直很信奉“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的人生信条。这即有父母的遗传,又是父母言传身教的结果。为了名誉,感情上受点儿折磨和煎熬,虽然难过,但想到是暂时的,她也能忍受和坚持。
谁能料到,这种不声不响的僵局竟然不知不觉地从春上拖到了麦收。刘云的期盼几乎成了泡影。她表面上平静,内心却焦灼不安。安心再没登过她家的门槛,她如坐针毡。两人在庄上走路,都尽可能的回避着不碰面;即使抹不开碰面了,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说话,象陌路人一样走过。时间愈长,刘云觉得她和安心的婚事越凶多吉少,内心犹如几只兔子在不停地蹦达,又如有火苗子在燃烧。虽然经过她和一家人几个月表面上稳如泰山、按兵不动的貌似冷静的坚持,已经让庄人看到了结果,看到她和安心之间没有发生人们所想象的不齿之事,证实了她的清白和志气,可是另一种不祥之兆却时时笼罩在她心头,折磨着她:“几个月安心连话都不跟自己说一句,难道他真的听他爹妈的话别到底吗?还是他心里并不是真正喜欢自己?
庄上的人们去掉了那个他们盼望得到的结果,又开始各怀心态地关注着这件事的发展,没有一个人愿意从中调和,劝他们往一起走。于是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两家人都在别着一口气儿,不为媳妇丑,也不为女婿笨,只为让对方先“服自己的气儿”。不相干的人虽旁观者清,但都抱着“以后过好了中,过不好了说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是头上不痒找个虱子挠”的态度不去说和。
有些貌似和安家关系不错的人私下里鼓动说:“有钱哪儿寻不到媳妇儿,非要等她刘云咋来?看他刘成厚烧包儿的!”
“他屋里恁穷,还烧硬,凭啥资格儿?”
也有人向着刘家出主意:“安心又不是哪儿多起眼儿的人物儿,他爹妈奸得扣**子还吮指头,刘云恁机灵个小妮儿,离了他找不到好家儿好人儿咋来?”
“有缘无份不成亲,这样儿拖着就是做成亲又有啥意思?自古就是男求女,哪有女求男的道理。”
……
收了小麦,刚一晒干,刘成厚就等不得时候贱价卖了几百斤,托人把钱送还了安家,了却了心头的一块心病和耻辱。他想这下儿两不欠,安家再没啥理由可找。尽管他耳根听到的啥话都有,尽管安家两口子在刘云定亲彩礼上搞那一出儿叫两家人尴尬了这长时间,但从刘成厚内心说,他还不想断了这门亲。一来他觉得刘云和安心两个人投缘,二来两家离得近,将来屋里地里有活计啥的顾不过来,刘云和安心也能过来帮把手儿。
而一直暗暗等待刘成厚先服软的安家,见刘成厚硬气地还了帐,对安心和刘云的婚事只字未提,认为他已无心再做亲家,又加之两家隔阂了这几个月,有心叫有粮再去探探口气儿,可又放不下面子不好意思再托人旧话重提。
两个人的婚事就这样阴错阳差、十分简单的被阻断了。对于两家大人,内心虽有些遗憾和恼怒,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渐渐淡漠了这件事。因为一方认为有钱一样能娶到聪明漂亮的媳妇,一方认为,有闺女一样能嫁个不错的婆家。安心和刘云两个人谁也没有为此做更进一步的努力,为了各自大人的面子,为了自己的那份自尊。他们自己情感上受到的伤痛,只有在各自内心默默咀嚼。
过罢端午节,刘云忽然听说安心去街上和人见面儿了。这是她在内心一直隐隐担心和害怕的事。但她还有点儿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没几天,安心的对象来相家儿了。庄上的人都看到了。虽然那女孩儿也不算很漂亮,可是穿着时新,烫着头发,看着确实叫人羡慕。当时她躲在邻居家屋后的厕所里,从不足一人高的土墙后边,偷偷看着安心和他妈送那女孩子和她的姐嫂从路旁过,感觉身子象被抽去了筋骨一样绵软。她既恨安心的无情,又恨自己的软弱。
后来据知情人说,不算酒席、衣裳、捎包儿的点心,光是钱就打发了那女孩儿200块。显然,这是安家在向庄上人显示和炫耀:离了刘云,我有钱一样能寻到好媳妇儿。
刘云品尝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痛苦和失落。
她的神情不能瞒过全家人。刘成厚虽觉得这件事自己占理,不是他有意思要拆散他俩,但内心多少还是有一点儿歉疚和不安,为刘云不能到安家过不贫穷的日子。
大姐刘彩也劝妹妹:“这事儿也不怪咱大咱妈。他们也不想阻止你。是安心他爹妈太滑,根本没把咱放眼里。这回他打发人家咋恁舍得?”
在家歇星期天的弟弟二根更是忿忿不平:“没啥后悔的。人家为了爱情敢上刀山下火海,他连他爹妈的意志都不敢违背,几个月连来找你一趟都不敢来,这还算个男子汉?能说明他真心喜欢你?也值得你留恋?”
“我说啥啦?我是跑他屋里去了还是咋啦?你们说这说那的?”刘云痛苦得几乎难以自制,突然大声喊道。
她恨安心丢弃他俩近一年的交往于不顾听信他爹妈的话(他相信相亲决不是安心的意愿)真的和她断交去相亲,可是听到家人指责他时,她却又总是在内心替他辩护。她感情上矛盾又复杂。她已经看到了这种结局,她觉得自己不愿再留恋安心。可是却又不愿听屋里任何人褒贬他。她恨他不来找她,可又认为这是他爹妈的错儿,也有自己爹妈的错儿。有时她又觉得是命运的安排。
虽然她内心有时恨安心,可是有时,冥冥之中却又期望着安心有一天突然会退亲,和她重归于好。要是那样,她不会再去顾虑两家大人的态度,也会跟他成亲的。然而,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再有两个月,安心就要结婚了。前几天他妈上街把给他准备的新被套都已打好背了回来。从她家门前路过时,那趾高气扬的神态,分明是在炫耀:离了你家小妮儿,我照样娶媳妇儿。
然而人的思维和情感是很奇怪的,虽然有时明知某些事情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可是当与自己的意愿不相吻合时,有时总会在心里冒出一点幻想欺骗自己,情不自禁地掉入自己编织的美好幻觉中麻痹自己,让自己陶醉。虽然美好的幻觉能让自己一时摆脱苦恼与无奈,但从梦幻中醒来仍然要面对残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