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民忠走后,刘成厚耐心地劝导刘云:“人家只是牵个线儿,愿意不愿意,人家说的也不算。你朝人家板啥脸?你表叔他还不是好意,为咱好,想叫你享福。他住的有房子,犁地有车,他爹又有工资,论条件他那儿不比安心那儿强?我倒不信,得力能差到哪儿去。不呆不傻,能凭一双手干活儿,就凭他那家底儿,以后你两个咋干能受得了罪?人家也是看咱可怜,想帮帮咱。说贷款今年也不用还了。就凭他走南闯北的,小孩儿还能说不到媳妇儿?还不是看你能干。人家能看上咱这穷家儿的小孩儿,也算不错了。古谚就说,好心总有好报。这还不是天可怜咱,给咱一个机会。……”
刘云这时哪里听得进父亲的大道理。她实在不耐烦了,终于截断他父亲的话气呼呼地冲他说:“我知道,你就是为了钱,为了攀上一个好亲戚!”她内心知道父亲平时不是那样的人,但是此时她气得实在不知怎样说才能表达出自己的委屈和对父亲对钱民忠的不满。
刘成厚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面对女儿的冲撞,带着些酒意连连说:“好好好,我是为了钱,你不知道你大我是守财奴,是势利眼儿,是想拿女儿卖钱!是的,你大我穷,我没本事,可我叫你们吃饭叫你们穿衣裳了啵?你姐走我收了她婆家多少钱?你姐你哥,成家恁几年了,哪一家我不是倒贴,我要过他们的啥?是哩是哩,我养你们就是指望你们发财哩!……”
刘云一看父亲这状态,忽然难受起来,她后悔自己一不小心戳到了父亲的疼处(因为她和安心的事,安家曾经在庄上大张旗鼓地散布说“刘成厚嫌给的钱少就不愿意,是钻到钱眼儿里去了,指望小妮儿换钱”,败坏父亲的名声,父亲为此很是难过了一阵),知道他又要借酒发泄心中的怨气和苦楚。她觉得这是自己的过错导致父亲伤心,她想逃避父亲的絮叨,自己离开了,也许他就不说了。于是就转身出了门。
在门口儿站了一会儿,看着黑黢黢的庄子,连一家亮灯的都没有了,寂静得叫人心里发紧。她能上哪儿去排遣心中的烦恼呢?站了好一会儿,她想父亲的气也许消了,她又转身回到了屋里进了里房。
可是,她一时又哪里能睡得着。虽然在黑暗里没人看得见她的窘态和厌烦,隔着秫秫帘子,父亲和妈她也看不到,可是咫尺距离,大那种带些酒意和妈在那里诉苦的话,都一字一句敲击着她欲堵不能的耳膜:
“……唉,这辈子咱俩的命算是苦到一堆儿了。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养一窝孩子,望着他们长大咱们就有望头儿了,就该享福了。孩子长大又咋样儿咧?人家的女儿长大,都能寻到一个好婆家,帮帮大人,咱刘彩长大帮咱啥了?犟着说一个人儿,怪中看的,结果咋样儿来?别说帮咱,还见天叫咱替她一家大小操心。轮到大根,指望他为咱争气,结了婚一分家,他又叫咱扔一边儿不管了。钱他确实没得也就不说了,连力气也不帮咱。看着刘云心怪直爽,见天说要长眼睛找个过得去的婆家儿,给咱搭把手儿。事儿到临头儿,她也变了,嫌这嫌那的,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长,到底要找多合适的咧?这世上的好小孩能由着咱挑吗?不中用的时候儿,个个儿都说长大了要替咱操心,真长大了又都这样儿,哪一个咱又指靠得住……”
刘云躺在床上,听着那屋父亲失望、无助、凄苦的诉说,心中很不是滋味儿。她象是被父亲的话深深触动了,象是被他那无望的凄凉声调儿打动了。她不由得同情起父母来,心中刚才还昂然的抵触、反感情绪沉淀了许多。
她想到从她记事起,父母就是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容,每天都在重复着这样贫穷而无奈的日子,他们有高兴的时候,有充满希望的时候,那就是他们把全部的热情和劳作都付与了包括她在内的几个孩子身上的时候。可是现在他们得到什么回报了呢?
姐姐为了自己的一见钟情,现在也并没有过上好日子,连普通家庭丰衣足食的日子都没过上,叫父母见天牵肠挂肚。而哥呢,大和妈包括她在内,大家处心积虑地为他营造一个小家,他们却并不体谅父母的无能为力和艰难,没有为父母已经竭尽全力给他们创造了一个能安身立命的窝儿,能过上最基本的生活而感到满足,时不时的还要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责难父母弟妹们,向这个已经穷得不堪一击的家挑衅,往已经浑身布满外伤内伤的父母身上的伤口撒盐……
在内心里,面对父母的焦灼和这个贫穷的家,她不知一次埋怨过姐的单纯、无能,认为她太没眼光,不贪图别人钱财不错,但至少应该挑一个能干、能用一双手和一副身躯支撑起一个家的人。可姐夫虽然算不上是游手好闲,忙时守着那几亩地,闲时出去做生意赚的总是没有赔的多,成家几年了屋里一点儿起色也没有。大根呢,爹妈和他们这些弟弟妹妹并不要求他俩给予点儿什么,只求他们不要时时找茬儿,一家人相安无事和和睦睦过日子就行。可是眼见着二根、刘雨刘雪都在上学,屋中三几年不会有啥改变,他们惟恐爹妈会求助于他们,于是便时时找茬儿,不让这个破烂而沉重的包袱一样的家靠近他们。刘云在内心无数次地鄙视过他们,恨他们太没良心,不能给父母哪怕一点点儿力气上的帮助和精神上的安慰也好。
现在轮到自己了。父亲的好说好劝,父亲伤心近乎落泪的诉说,母亲那无奈无声又无助的哀叹,仿佛是在向她求救一般。她完全能够考虑得到,这门亲事如果成了,对父母及家庭,无论在经济上还是精神上,能给予多大的缓解和宽慰。现在是父母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自己不能帮助他们,那什么时候才能帮上他们呢?心里指望着成家,即使不愿意得力,自己能保证真正找得到一个理想的、各方面都满意的人,结婚后用体力、用钱来帮助他们吗?想想姐姐和哥——他们以前也不是没有这种雄心——她不敢保证自己。
得力虽然不合自己的意,也许是因为安心的影子在自己心中作怪的缘故。他身体上没啥缺陷,说话虽不会揣摩人的心意说,可是细想想,他说的也都是实在话。如果两个人用自己的劳动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也许就不存在“没话说”的事了。毕竟才见了第一面儿,感觉大部分凭的是外在形象,人有时也是不可貌相的呀!
自己那么恨不起安心,安心其实不也相貌平平吗?关键时候,他不是也没有表现出男子汉的气魄吗?如果不是他爹妈势利眼儿,自己家不这么穷,安心也许就不会那么做,自己从哪方面说配不上他呢?……而王家人,一点儿也不嫌弃自己这个穷家,主动来攀亲,从这一点儿看,王家人的心也比安家人大度、善良。
还有嫂子小兰,想到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就恨不能立刻走得远远的。原来和安心好的时候,因为时常可以占点儿便宜叫安心用车给她拉点儿粪,犁块儿地,她的狗脸便又融合了,两家人好的象一家人一样。可是自从和安心的事岔了以后,她的脸马上就变了,婆婆也不再是婆婆,小姑儿也不再是小姑儿。单单凭她,刘云恨不能早点儿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不愿再受她即兴的辱骂。
再则,虽然父母已经被“穷”字压得苦不堪言,透不过气来,但是如果她执意不同意这门亲事,习惯于忍耐的父母至多是不高兴、阴上几天脸,他们绝不会逼迫她同意。胆小怕事的他们害怕女儿以后会“抱怨”他们,害怕别人说他们攀高枝,即使为此要遭受王谦和三天两头儿来逼他们要贷款。
刘云内心十分的复杂、矛盾,在“愿意”与“不愿意”间徘徊、犹豫着。她想,也许是天意,是故意考验自己对父母孝心的时候了。也许那还是自己一个实实在在的归宿。既成全了父母,缓解了家里一时的经济压力,她的内心有一种“舍命救家”的悲壮感觉,而没有一丝即将订下终身大事的幸福甜蜜。
因为王谦和说相过家儿后得力才能名正言顺地开手扶拖拉机来犁地种麦,既然刘云已勉强答应了,刘成厚也有那个意思,所以时间抓得很紧,相家儿的日子就订在了见面后的第三天。
这天天气真可谓“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不少高坡的地里,已经有人驾驶着手扶拖拉机或叱着牛在犁地种大麦。一路上,没收割的晚秋作物还只剩这一片那一块儿零星的晚红薯地,棉花地。所以一眼望多远,坡坡岭岭的,都是黄的豆茬地,翻过的花生地,玉米地,芝麻地。这即叫人感到有一种一望无际的视野开阔的愉悦,又叫人有一种一览无余空空如也的空旷、荒凉的惆怅。刘云和刘彩还有她大、钱民忠一起朝十里以外的王谦和家走。刘云不知自己是应该欢喜还是忧愁。
本来在当地风俗中没有父亲陪女儿相亲的习惯。原因是吴荣莲一来担心自己的病态会惹人笑话,二来走那么远的路她又要气喘嘘嘘,回来半天歇不过来,所以她坚持不去,屋里人也觉得她的身体虚弱,担心再累发了病,也就没有勉强她。但是刘成厚想,自己没有见到过刘云不咋满意的得力,再说相家儿也是个关键的环节,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替女儿把把关,不能再叫刘云偶刘彩的路。如果得力实在太差劲儿,或他屋里不是象钱民忠说的那样,他也不能委屈刘云。
四个人说着话走着,半个多钟头儿就走近王庄了。还没进庄,肯定是有专门儿望风的人回去报信儿了,只见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迎了过来,和钱民忠打了招呼,又对刘成厚爷儿仨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引领着往院中有棵大椿树的王家走。
这时间,刘云看到有不少人家门口儿都两个一伙儿三个一堆儿地站着妇女、老妈儿和小孩儿,眼巴巴儿地直往她身上瞅,那眼神儿里也有惊异,也有探究,她破解不了他们的意思。显然,“得力对象来相家儿”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庄了。她第一次以这种“未来的新媳妇”的身份承受着大伙儿郑重、好奇的观看,既有些羞涩,又有点儿新鲜和满足。虽然和安心恋爱过,可是毕竟没有以这种方式去正正式式的相过家儿,而且都是在一个庄上住,人们和她都是熟人熟脸,无新奇可言,也就不会有人以这种陌生的欣赏眼光来认真地打量、探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