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有些负气地出了锅屋。
去小新家的小卖部来回也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她所以不愿去,倒不是怕跑路,而是即怕不拿现钱去赊帐,又要看人家的黑脸子自己难堪,又怕碰上安心和他家的人。
安心住小新隔壁,他和他家的人没事儿爱到小新店儿里坐着玩儿或打扑克。她害怕那种叫她难为情的场面。不是没有过。碰见一回,她内心就要几天不得安宁,感情倍受折磨。可是大和妈这个时候只顾他们的需要,哪管她内心的顾忌和难受。
“穷啊,穷!都是因为穷!”刘云细想这一切,对“穷”字有了深切而入骨的体会,她真的恨不能喊出来!
月色朦胧,凉风习习。庄上的树和房子都影影绰绰地沉静在夜色里。谁家的收音机在可着声儿的唱豫剧《秦雪梅吊孝》,阎立萍哭得如泣如诉,动人心魄。如果搁以往,爱唱爱笑的她立时就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小声哼唱。可是现在她只有在心里去感受那份哀怨和凄凉,而没有哼唱的心情了。而且那唱词,那曲调,都深深地感染着很容易动感情的她,使她的心情不能不沉郁。
庄子中间这条七拐八绕的自然弯路,从小到大她不知走过多少趟。它曾是那么熟悉亲切,走在上边儿时,她也曾有过那么多对美好生活和幸福婚姻的憧憬与渴望。
可是现在她对这条小路却是那么违莫如深。
几个月来,她多么不愿从这条路上走过。能绕开安心的院落时她宁可多走些路也不愿从他家门前过,甚至绕不开非走不可时,快走到他家门前她也自不自觉地把步子迈得快一些,总是不经意会流露出笑意的嘴唇也会故意抿得紧一些,显得冷淡一些。
她不想叫安心和他屋里的人看到她内心的痛苦与失落。她无法说清,与安心的分手是福还是祸?是他的错,还是她的错?她回味过不知多少次,也无法理清其中的头绪,圈定谁是谁非。
女孩子在没结婚、没找对象前,对婚姻谁没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或美好一点儿的憧憬呢?男孩儿的长相,谈吐,才能,家庭富裕不富裕,人勤谨不勤谨……等等,刘云也有过。
然而看起来外向、热情的她,却又是个很实际的人。庄上同茬儿的男孩儿中,长相英俊、穿着潇洒的建兵,身高马大、气魄健壮稳重干练的小武,有盖房手艺、农闲总爱带上一班人出去挣钱的荣声……他们各有所长都很出众,很能赢得女孩子们的好感。然而她只能在内心仰慕他们,她知道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心仪的是一些相貌好、皮肤白,穿着打扮入眼的家境殷实的人家的女孩儿。
他们家的穷在庄上人的眼里坦露无余,别人肯定害怕沾这“穷”气。
她觉得婚姻虽然讲究个缘分、运气,可是更多的时候有点象买东西,比如一个穷乡僻壤的农村人,虽然他明明知道城市商场里卖的名牌服装或日用品比小集市上卖的杂牌货、乃至劣质货、冒牌货要好看耐用,但他也不可能舍次求好付出多几倍的钱去买它,因为他得看自己有没有实力和资格买得起它,享受得起它。
虽然这样比喻有点儿太俗气、不象话,可是通过细细品味自己和安心的分手,以及身边许多人的婚姻,事实上又有多少人不是在这个“俗”里蹦来跳去的呢?
单就“郎才女貌”这个亘古以来所有后人都以为榜样和标准的婚姻标尺,其实不也在“俗”之列吗?不也是在某种程度上提倡“门当户对”吗?
她不是好高骛远的人,她有自知之明,有自己做人的尊严和准则,她不敢不愿去高攀,去寄人篱下地讨别扭。
虽然她认为自己在庄上同龄妮子中是最能吃苦、针线活儿也是最精巧的一个,庄上人也都常夸她:“看人家刘云多能干,干起活儿来比得上个小子。”可是自己的长相黑,屋里又穷,衣着自然也没有别的小妮时新、得体,衬托不出女孩子应有的婀娜来。单个儿看这点儿并不算什么,可是这三点都集中在一个妙龄女子身上,不能不黯然失色,更不提有优越感了。而条件好一些的崽子,找对象是要挑剔一些的,又要皮肤白,水灵,又要身段,还要装扮好,屋里也不至于“穷”的人家。
刘云跟安心在一起时就没有那种潜意识里的自卑感。长相、个头儿,什么都很一般的安心为人是那么随和、实在,从没有在言谈举止或眼神里流露出对她那个穷家的鄙视,这在庄上的人中间是不多见的。(虽然,他也常常为她家窘境叹息和操心。)这也使刘云感到莫大的欣慰和满足。俗话说儿不显母丑,狗不嫌家贫,她在这个穷家里出生、长大,鄙视她的父母,也就等于在鄙视她,她心里自然接受不了。虽然她有时免不了有恼恨父母和这个穷家的时候,但她觉得那是两码事。
有时去庄外井里挑水,碰到安心,他就主动帮她往上提水,有时犁地或收割,他干完自家的,宁可晚回家一会儿,也开手扶拖拉机帮刘云家犁一块半块,收一亩二亩。刘云起初心存感激,觉得他是发善心,同情自己,同情这个即无牲口又无机器无棒劳力的家。
但是渐渐的,安心无处不在的帮助,跟她说话时的温和语气,都让她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温暖感觉。凭女孩子特有的敏感,她相信了自己的直觉和判断。她一点儿都没犹豫。虽说他家算不上有钱,可毕竟能过上一般有吃有住的日子,比自家强多了。
安心虽然长相、能力都很一般,但他对自己这么同情、体贴,对自己这个穷家也不嫌弃,她想找这样一个人过实实在在的日子,这是最合适、最当紧、最幸福的。于是在她内心就打定了主意,要和安心好。
给家里人买布做鞋时,就多扯个一尺半尺,也给安心做上一双白毛底鞋;鞋口儿的针脚缉得均称细蜜,鞋底用疙瘩纳着几种图案,那份儿精致,超过给家里任何人做的鞋。完了还要绣上花鞋垫儿,塞在里边儿。
他家里每个人的毛衣毛裤,她都主动去帮着他妈拆洗然后抽空赶着织出来。有时她妈见她对他家的人和事这么上心儿,就说她:“给他家干活儿,你也不嫌累了。”地里田里锄草推秧草,有时她误自己半天,也要去帮帮安心爹妈。
庄上人自然眼尖嘴快,明里暗里已议论得沸沸扬扬,说刘云和安心在谈恋爱。刘云感觉得出来。她照旧干自己的活儿,照旧帮安心做鞋做家务。她不认为这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自由恋爱在四乡里早已算不上是啥稀罕事。两家的大人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觉得他俩倒也般配,也就不加干涉。
过了半年,两人的关系越来越明朗,除了互相帮忙干田地活儿,两人也公开的互相窜门儿,在一起说笑。刘成厚两口欣慰的同时又不无担心:现在的年轻人,思想都开放,时间长了,难保他们不单独在一起,玩热火了,克制不住自己,做出出格儿的事。有一天吴荣莲对刘云说:“你要真拿定主意,我跟你大也没意见。只是这么下去不明不白的总不是个事儿。你对安心说,他爹妈要同意就找个媒人正式儿叫这事儿定下来,也省得庄上人谈闲说三道四。”
刘云觉得妈的话一点儿也不是多虑。她想应该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安心挑明这事儿。
虽然她和安心的交往在庄人看来似乎如火如荼,说不定早“那个”了,一些赖皮崽子看见她甚至下流地喊“快下奶了”。但实际上两个人从没有过于亲密的接触,大不了递鞋、干活递工具时有意无意的碰一下儿手,乘人不备时安心猛捏一下儿她的手罢了。
不是两个人心内缺乏那种年轻的激情和原始的***,而是刘云时时刻刻克制自己,不愿不敢过早地制造这种机会。她常常看见安心的眼光,就让她莫名的心跳,她隐隐害怕两个人独自在一起安心会冲动会做出出格的事。
比如晚上安心看电影,她跟妹妹或庄上的小妮儿们一块儿去,也不单独跟安心一起去——其实内心多情而又浪漫的她是多么渴望象电影上的情侣那样,两个人在月色下相偎在一起,亲密地去感受电影里的喜怒哀乐,慢慢品味那份温馨和甜美——但是在没有正式定婚之前,刘云她不愿跨越这个雷池一步。
每逢上安心家里去,如果屋里没别的人,她总是很矛盾的,心里渴望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说些两个人才能品味的体己话儿,可又害怕两个人单独长时间呆在一起,尤其是夜晚。有时安心说:“你怪会保护自己的,我又不是老虎,挨你一下儿怕啥嘞?”
刘云望着他眼睛里潜藏的不安分的光亮,说:“你也跟庄儿上人一样,认为自己谈对象的小妮儿心就特别开放、特别疯,啥都不在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