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走到小新家的小卖部门口,透着开着的那半扇门,看见小新坐在柜台旁边的桌子一角,一手正起牌,一手拿着扑克牌。刘云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儿往里看,见另外三个人是小新的妻子,安心,还有和她曾见过几次面的安心的即将结婚的对象小秋。刘云不由本能地立住了脚,心里想着要折转身儿。随时留意门外动静的小新已经看见了她,说:“刘云,你治啥?”并拿着牌站了起来。
刘云的视线旋即转移到货架儿那儿,但是那么一间不大的房子,他们的身影动作一切都在人的视野里,她明显可以看到、感觉到。
他三人不约而同的朝她探望的一刹那间,另一个念头促使她迈进了门槛儿:自己走的话,不是叫他们笑话自己懦弱吗?好象自己害怕“他”似的。自己并不欠他什么,并不比他矮三分。
她走进屋,靠进柜台,轻声对小新说:“拿一瓶张弓酒,一合芒果烟。记上帐,我大到时一式来给你算。”后一句话,她真不愿叫安心他们听到,说得那么含混,那么苦涩,那么小声,但是咫尺距离,安心肯定会用心听她说什么,并且一定能够听得到的。
小新把烟酒放到柜台上,不是多高兴地说:“回去给你大说,叫他赶紧来结帐,都80多块了。”
刘云有点儿难为情地“嗯”了一声,拿起烟酒,想尽快离开这个屋子。害怕他当着安心的面儿再说出什么令她难看的话来。真是怕神就有鬼,只听小新的妻子说:“进货都没钱了,还该还该!要都象他这样儿该法儿,我白说赚钱了,早赔得没裤子穿关门儿了。”
刘云虽然迈出了门槛,但面颊和耳朵还是立时发起烧来,恨不能扎翅飞掉。可是走出门外好几步了,还听小新的妻子在屋里毫不掩饰地大声说:“没得个钱儿,还爱喝个好酒儿,吸个好烟儿!穷烧,越喝越穷,越穷越喝!”
刘云的心和脸颊一样,滚烫滚烫。她恼怒小新妻子说话不知深浅,不留情面。不就是该几十块钱吗,不知当多少人的面儿问父亲要过多少回了,故意说过多少二话,今晚又当着安心的面儿叫她无地自容、难堪!
从而她又恼起了爹妈叫她来赊烟酒,恼恨起这个穷家,叫她的自尊心又凭白的去遭伤害。
真不知当时安心的脸会是怎样得意的表情,心中又会是怎样的幸灾乐祸?
刚才走路上那段甜蜜、美好的回忆,一下子被冲得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刘云回到屋里,再也无法掩饰、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一脸的秋霜。她妈还以为她在生叫她去赊酒借菜的气,暂时也就不去问她。她一言不发地帮她妈把四个菜炒出来,然后又遵照她妈的吩咐把菜端到堂屋里,摆上筷子、酒盅,便回身到锅屋去了。
刘厚成一边儿用牙去啃刘云刚买回来的酒的瓶盖儿,倒上两盅酒,一边说:“小妮儿老实,也不会说个啥客气话儿。”
王谦和望望刘云走出去的背影,说:“老实点儿好,不错,咱农村人儿,还是本分点儿好。”
刘成厚双手端着一盅酒站起来,送到王谦和面前,说:“王会计轻易不来的,别嫌酒赖,我先敬你一杯。”
实际上,这三块五一瓶的酒,对刘成厚就算是“好酒”了。平时他也只喝块把钱一斤的散装白酒或一块二一瓶的“龙潭玉液”。
王谦和知道,他能拿出这样的酒招待自己,已算不错的了。但是他的胃里的酒精已经不少了,想一想酒都是苦涩的,何况在这个场合,他不喝刘成厚也不敢勉强他。不过不喝酒,两个并不相熟的人一块儿干坐着也没多大的趣儿,俗言不是说“蝶以花为媒,言以酒为媒”吗?喝了酒,再生的人也有谈得拢的话题。他也并不起身,接过酒,说:“咱啥礼也别讲,就这样儿慢慢儿喝,能喝几杯是几杯。不是看你打开了,我一杯都不想喝。晌午喝的太多了。”
刘成厚觉得很不够礼不尽兴,可是他又不敢强迫人家,也只好无奈地“主随客便”。一小盅酒,王谦和要分三下儿消,他也不敢说什么,也只得跟着那么不过瘾的小口的“抿”。
两杯酒下肚,刘成厚积攒在肚子里的陈年苦水借酒盖脸儿,就急着往外跑了:“王会计,你才调过来,摸不清我的家底儿。”
王谦和心里直觉好笑:就你这个不象样的破家,还能有啥家底儿,除了瞎子,谁一眼看不透?
刘成厚望一眼不动声色的王谦和,眼睛盯着桌面儿,按自己的思路说:“田地承包到户儿都几年了,不知道的人心想,你家咋还这个穷样儿儿咧?咋不想想门道儿挣钱咧?有的人还说,这一家子好吃懒做。说良心话,这庄儿上的人谁也没得我一家大小吃得苦,穿得破,累得狠。可是运气不好,靠山山倒,靠河河干。没钱,想干啥副业是光想不能行。人家有牛的有牛,有车的有车,庄稼按时收割播种,省时省力还省钱。我搞联产承包那年拈阄儿拈头病老键,种了一茬儿麦,冬没过去就死了。人背运喝凉水都卡牙。打那以后就再凑不上钱买牛。
“见年大块儿田请人犁种,小块儿的我爷儿几个起早贪黑用钉耙、铁锹挖。小妮儿她妈原来身子骨儿好好儿的,那年秋里不知咋搞的得上了风湿病,任啥儿不能干,见天睡床上哼哼。那总不能看着她死,见天跑着想法儿给她治病。屋里本来就没得钱,这又添上了新债。这两年小吴儿管这片儿,时兴下来收款,每回一来要不到钱就吵,说我‘不好好儿混’。我没钱给他,只能闷头儿听着。年轻孩子,跟他一般见识搞啥?——他也就容不得你说啥。今儿是遇见你,我看你也怪仁义的,才给你拍这话儿,——咱俩看着年纪也差不了几岁。虽说你们工作人没受过我这样儿的罪,到底也知道过去的日子有多不容易。
“大集体时,你知道,这五、六个小孩儿,只靠我跟他妈两个人挣工分儿,到年底不光进不了款,还要往外打百十块钱吃粮款。一年喂个猪,卖个百儿八十块钱,只够打给人家的。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病不灾儿的?虽说那时合作医疗五分钱能挂个号儿,一年下来一家大小也得个十块八块,再加上吃盐灌油,一年总有半年大人小孩儿丁点儿油花儿没见过——一年一个人添一件衣裳吧——有时一件儿也混不上——还有人情礼往,小孩儿上学学费,杂七杂八儿,一年总也花个百儿八十,粮食没卖的,一年喂个小猪儿又指望不上,鸡一个人生产队只许喂一个,害怕出去糟蹋庄稼,别的又没啥外框儿,这钱打哪儿来?
“全靠借,卖口粮。到来年春上青黄不接没粮吃,再借。秋里粮食分下来,有时能还一点儿,有时根本就还不上,还要再该新债。来年不够吃还借。这样儿日积月累,到81年田地包到户儿,就已经欠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帐,扯都扯不开了。”刘成厚说得嘴有些干了。才忽然想起忘了给王谦和斟酒,歉意地说:“啧,看我只顾说话了。”说着拿起酒瓶客气的站起来。
王谦和用手掌捂住自己的酒盅不让再斟,说:“我这里头还有,你先用。”
刘成厚不相信,坚持要给他斟,推让中王谦和故意把酒盅里的酒弄泼在桌子上。
刘成厚过意不去地说:“怨我,怨我。来,补上一盅。”然后又劝王谦和吃菜。他这时的情绪象发酵过头儿的面团,非要满到盆外来不可一样,也不去管王谦和爱听不爱听,听了是啥态度,只要他能坐在这儿,不阻止他,他就要说。虽然他知道债是“说不掉、减不掉”的,可是今年别说还两笔,就是还一笔都困难。他说一说,只是想叫这个工作人心里知道,他不是不想下决心治穷治富,他实在是致富无门哪!
他同时也想博得王谦和的同情,能同意叫他缓到明年再还——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明年能有多大的收入填得了已有的那么多外债,但是他总是希望明年会比今年好,总是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的。而他内心也是有十分的信心,相信他现在这样困窘的日子早晚一天会改变的。
“守着王会计说,我喝了几盅酒说酒话,也不怕你笑话,我混了一辈子了,没有一天不是在为大人小孩儿吃不饱、穿不暖、借帐发愁操心。本庄人外庄人笑话我,我自己也觉得这辈子活得窝囊。人谁不想硬气?硬气得有钱,有人帮,有运气。”刘成厚灰黑的脸被酒冲得涨红了,眼圈儿也有点红,里面好象有泪水一样。显然,他说到了自己的委屈和伤心处:
“包田到户,粮食打的吃不完了,不往生产队里打钱了,花钱的地儿又多了。那两年孩儿她妈一年两年不见好,地不能下,活儿不能干,卖个粮食、猪、鸡,有点儿钱都买药、钱都花她身上了。就这破屋子,还是58年我结婚时临时搭盖的,谁知道一凑合就是几十年。五、六个孩子,几个妮儿挤一个铺上,大孩子都二十多了,二孩子也十几了,没地儿睡,见天晚上上别人家找人通腿儿。
“眼看庄上一茬儿的小孩儿、小妮都找好对象、订好亲了,害怕过杠寻不到人儿,大孩子见天进来出去黑着脸,烟不出火不冒的,跟你死沤。那还不能说他,说他他‘**球吊儿’跟你搞。也不是没人提亲,人家一听说穷,没房子,屋里要啥儿没啥儿,就不愿意了。我能咋搞?咱当老人的,我还不害怕他过杠?
“咬咬牙,发狠勒紧裤腰带,一家大小累死拼活干一年,余粮,落(花)生,猪,豆子,咋七咋八儿能卖的全卖了,一分钱不还,连他妈的病都没好好儿治疗,还是不够给他盖两间房的。就那几个穷亲戚,也都是不咋富裕,哪一家儿不借过几茬儿了?三块五块百儿八十,老帐还了借新帐,他们一见我上他们那儿去,都知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都借怕了,你一进门人家提前都封口儿叫你没法儿张嘴。就那也还得豁出老脸,亲戚、熟人到处跑,私人借抹点儿,又托人在信用社贷几百块钱,这才总算给他竖起了两间瓦房。他自己作难又接了一间,又拉了院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