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厚手朝东指指,说:“紧挨我这房子那瓦房,就是我那大孩儿的。”他看见王谦和的酒盅空了,便拿起酒瓶给他倒酒,王谦和把酒盅抓在手里,说:“一点儿不想喝了。”
刘成厚有些为难,劝吧,强免了也不得劲儿,怕惹他不高兴;不劝吧,又显得不实诚,再说这酒就是专为他买的,他才喝一杯,多不尽兴,就无可奈何没话找话说:“王会计咋恁假气咧,是嫌我的酒赖了是啵?”
王谦和说:“你要不信我给你赌个咒好啵?真能喝你不劝我就喝。一斤二斤都装过,这一盅酒算啥?我今天胃里实在难受,上午喝多了。散场儿时他们硬要拉我不叫走,说晚上还接着喝,我没同意。你想搞我们这行儿的还能少酒喝?想喝一天三顿儿都有场儿。我今天是高兴,你留我我就得这儿了。”
刘成厚即是讨好儿又是由衷地说:“那是那是。要不是赶巧儿天儿黑了,专门儿请你你也不会上我这儿喝酒。你们都喝那几十块钱一瓶的好酒。”
“那不错,烟都是带过滤嘴儿的好烟。”王谦和不无自得地说。
刘成厚恭敬而又歉意地说:“王会计假气,酒也不用,用点儿饭好啵?”
王谦和说:“要有面条儿,喝一碗也中。”
刘成厚忙朝锅屋喊刘云上饭。
不一会儿,刘云端来两碗韭菜面条儿,刘成厚端起有肉的盘子就要往王谦和碗里拨,王谦和急忙用手掌护住碗,说:“别给我拨,喝清淡面条儿得劲儿得很。晌午只顾喝酒,也没吃饭,现在肚子空空的。其实还是粗茶淡饭养人。”
不大一会儿,王谦和就把一碗面条儿送进肚里去了。
刘成厚赶忙站起来,要接过王谦和的碗再给他盛饭,王谦和说:“我自己去盛,再盛点汤喝。”
刘成厚拦不住他,喊刘云过来了他还是执意要自己到锅屋去,刘成厚也只得随他。心里在想,别看是工作人,倒也真不见外。人家肯吃咱两碗饭,说明人家看得起咱。
王谦和端饭到堂屋来坐下,边吃边说:“小妮儿饭做得还怪可口的。跟前几个孩儿?”
“也只会做干饭面条儿这粗饭,平时屋里也没做过啥细作饭。要像你们那见天炒个三盘子俩碗儿,她搞不来。干粗活儿啥的她是没说的。我跟前六个孩儿,四个妮儿俩崽子。大妮儿儿寻个婆家也是穷,比我这摊儿强不了哪儿去。大儿结了婚分开家,也将将儿(刚刚)顾着他自个儿。端饭这是老三,老四是个儿,在镇上上高三。还有俩小的,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初中。”
“你比我还少一个,我七个,四个男孩儿,三个女孩儿。”
刘成厚脸上露出自愧弗如的神色,无奈地笑:“王会计我咋能跟你比。你们吃商品粮拿工资的,有本事,条件比我不是天上掉地下。”
“也是一家不知一家。家家儿都有本儿难念的经。我屋里也是农村的,也在修理地球。就算是二妮儿我叫她弄供销社当了营业员,出去了。老三儿接我的班儿得镇上银行上班儿,幺妮儿在镇上读高中。其余几个也都在农村修理地球。我家就住王庄儿。不是你们大队王庄儿,是高堂大队那个王庄儿。”
刘成厚没想到王谦和的家也在农村,离这儿也不过十来里路,还是邻帮大队的人,感觉上忽然又亲近了一些。他说:“象你们有本事,小孩儿也听话儿,孝顺。不象我这一摊儿,穷得叮当响,外人讲你,孩儿们跟着受罪他们也嫌你怨你。给大孩儿盖了两间房,第二年又给他娶了个人儿,分家时一分钱帐没叫他摊,凭我这一摊儿,王会计你说够意思啵?就那还不知好歹,儿子媳妇动不动就为鸡毛蒜皮的事儿又怨又吵,说我没给他们盖三间房没给他们买牛,买手扶拖拉机……三天两头儿闹,搞得两家象仇人一样。不是我不心疼小孩儿,不想叫小孩儿在庄上显排场,我有啥本事咧?还有三个小孩儿上学,几口人吃饭,妮儿她妈这两年虽说强一点儿,还时时断不得药。外头加信用社还该两三千块钱帐,你说我拿啥钱给他?”
王谦和吸了口烟,很有优越感的说:“我老大老二分家出去,前几年才实行带耳房的瓦房,我一拉溜儿盖了六间,一家三间,锅屋、院墙、猪圈啥都弄得齐备,连厕所也都给他们盖的好好儿的,花池、压水井又都给他们打好。老三今年五一结婚,也是我拿的钱。这老四还没结婚,三间平台我也给他盖好了。前些天才完工。反正咱当老人儿的,总是望着儿女好。”
刘成厚恭恭敬敬地听着王谦和自豪地谈他的业绩,不住地点头表示佩服,心里不由觉得自己无能、没本事,对儿子、媳妇给予的不够,要是象人家王会计那样儿把儿子的啥事儿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他们也许就显得孝顺,两家人也不会见天争来吵去的了。
不知不觉,俩人说到了九点多,庄上没一家人亮灯了。王谦和起身要走,刘成厚客气地挽留说:“天黑骑车不方便,我给你找个地儿歇。”
王谦和坚持要走,说:“我回社里去。三几里路一会儿就到了。我摸黑路惯了。有时半夜十二点才回家。拦路劫抢的都是要钱,我包儿里今天没收到钱。今天光顾喝酒了。说归说,笑归笑,你那贷款得赶紧想办法儿还还。你那猪卖了也管还两笔。你别叫我为难,不送到社里去过两天儿我还来要。今天先给你打个招呼儿。”
刘成厚一个劲儿地直点头,嘴里答应着“好,好,好”——这也是他一贯的对付讨债者的无奈办法。
送走王谦和,吴荣莲和几个女儿都偎到堂屋里来。刘成厚说:“都去盛饭来吃点菜。”不来客不过节的日子,屋里从不舍得吃鸡蛋吃肉,所以大家看见剩下的菜,食欲早就张开嘴了。吃过饭,刘云收拾罢碗筷儿,和妹妹们洗完脸和脚,便上chuang睡觉了。
只剩下刘成厚老两口儿坐在那儿,又开始发愁、盘算、计划。吴荣莲看着刘成厚点上一根“豫南”烟,说:“半晚上(下午)余东成屋里来要猪娃儿钱。她说余东成病了,查出来是胃癌晚期。你说人有多快,春上碰见他,看他还象个好人。唉——!也就是的,该人家都两年了,再不还她,也真没话儿说了咧。”
刘成厚往桌角上无意识地磕磕烟头儿上的灰,有点儿难过地说:“还她,能不还她。”
“刘云上小新家去掂酒,小新又催着结帐。他女人还说,要都象咱这样儿赊法儿,他们别说赚钱,早关门儿了。”吴荣莲又把从刘云嘴里掏出的话给丈夫汇报。
“要都象咱这样儿赊法儿,她还发财咧。”刘成厚不无怨气地说。“她哪样儿东西不比街上贵个一毛两毛。人家有钱的,有几个拿现钱上他那儿买东西。”顿了一下,他又觉是自己理亏:“——唉,管咋说人家赊给咱了也算不错。该人家钱,还能不叫人家要,不叫人家背后说?”
吴荣莲不觉埋怨道:“这个人也真是,啥好吃的没吃过,偏赶天黑上咱这儿撵晚饭。跟咱又不熟识。他吃不吃,咱做了,还借了肉,一堆儿算咱又该人家十几块钱。”
“十几块钱算啥咧?这说明人家看得起咱。人家哪儿吃不了饭。人家这个人也够意思。不象小吴。每回来要帐象训贼一样,好象咱不是该信用社的贷款,是该他私人的钱一样。咱也不能叫人家作难,想法儿还一笔,也好叫他交差。”
吴荣莲咳嗽了一阵,想到今儿下午发生的愁人事儿,动了动嘴,想忍住,又觉得应该叫老头儿知道,于是她又压低些声儿说起儿媳妇小兰:下午大队来人催交超生第二胎的计划生育罚款,屋里没现钱,七、八个人就抢一般拉走了大根的旧自行车和几袋粮食。小兰就在院里比鸡骂狗儿噘大根:“日妈你个有人生没人管的狗熊,日妈没本事谁叫你个狗日的结婚生小孩儿!日妈人家新国也是超生,大队来罚款人家老的赶紧慌着拿钱垫上。日妈你也图个虚名儿有老的,日妈你老的耳朵塞驴毛了眼睛带驴蒙眼了听不到看不见?还是死绝了?没一个人出头儿露面儿……”她在院墙这边听了,当时就气得浑身直麻直打颤,肚子里的气“骨碌咕噜”直响,胸口被气顶涨得生疼。想上院里去跟她论理,一来自己病怏怏的身子提气都不均匀,说不过她,二来自己又没钱救她的急,替她把拉走的东西赎回来,白费唾沫争也气短;讨得一脸没趣不说,又招来庄上人看笑话儿,也不知是驴不走,还是磨不转,所以也只好干听着生气。一天经历几起叫人出不得大气儿的窝憋事儿,吴荣莲真不知道这种日子啥时才能熬得出头儿。
刘成厚听了,锁着眉头,仍然是那句一家大小耳朵都听出茧子的话:“咱没钱,没本事,不挨噘(骂)咋搞。尽她噘。你离远远儿的,装作没听见。噘再多,又没粘咱身上叫咱背着。咱哪儿也没见少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