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和两个妹妹睡在西间的土坯床上。
两个菜足饭饱还不大有隔夜心事的妹妹,上chuang不多会儿就发出了细微均匀的鼾声。可她却心神难宁,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秫帘子夹墙的外间,大在那里不住的吸烟,连里间也充满浓烈的烟味儿,妈在那儿时时咳嗽着,停顿下来时又不住的叹气,字字句句都那样无遮无挡地灌入她的耳膜。她虽看不见大和妈此时的神情,但是她分明感觉得到、判断想象得出日日都重复出现在她面前的他们那忧愁、无奈的面容变化。小新两口子不屑的话语,安心和他未婚妻相对而坐的情景……这一切,与父母的愁肠百结,哥嫂的敌对情绪,屋中的困境,互相交织在一起,象电影镜头的变幻一样,令她痛苦,不安。她非常清楚,对现在的她来说,离不开这个屋子,离不开这个给予了她初恋的欣喜,又让她品尝了初恋的痛苦的庄子,她就摆脱不了这些痛苦。可是,哪儿又是她的归宿,是她愿意去、能够去的地方呢?
看罢电影搂抱了刘云的那个晚上,回到屋里安心就兴奋地告诉他爹妈刘云想定亲的事。
他爹妈所以不急于提亲,原本有他们自己的主意,心想刘成厚那么穷,他们家的日子比他好过得多,刘云对安心那么好,对他们家的人那么殷勤,他两个的事儿订婚不订婚也是铁板上钉钉的了,所以他们才不着急。因为一旦定亲,一年三大节,就得按规矩象模象样儿备礼去刘家,还要给刘云买衣裳,一年再少也得花个千二八百。虽然屋里并不是拿不出这些钱,可也不是富得流油,自家荷包儿里的钱能省就省点儿,钱放屋里又不扎手。捱到两人非结婚不可再提到桌面儿上,少说一年能省两头猪钱。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假装糊涂由他们随便儿谈去,年轻人在一起操练久了,保不住有头脑儿发热偷吃jin果儿的时候儿,到那时,摆上几桌酒席待待客,备点儿薄礼把刘云一接过来就万事大吉。刘成厚愿意不愿意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了。
现在既然安心说刘云的意思要定亲,安家两口子在内心猜度,要不是刘成厚两口子的主意,害怕夜长梦多,婚事有变,就是想早点儿订了婚好多占些便宜,再一个原因就是刘跟安心“到一堆儿了”。当然,他们的揣度安心是不知道的。
而安心也没好意思告诉他父母,所以现在想订婚,只是为了两人能够更随便、更自由的在一块儿玩儿,能名正言顺的在一起更亲密的接触。
不管咋说,现在既然提出来了,安心的爹妈想,咬个牙印儿放那儿也中。不过关于定亲的礼金,两口子却商议了半天。他们认为刘成厚能攀他们做亲也算他有福气。平时安心帮他犁地干活儿搞啥的,成了他家的半个劳力,占的便宜已经不少了,不能在这事儿上太让着他们。想着他前年借的50块钱还没还,昨年春上借的还有两袋化肥,加一起就有75块钱。这亲一订,再要讨回也张不开口,他刘成厚自然也没闲钱再主动还。干脆用这钱顶定亲钱算了。可是这理是这个理儿,话却不大好出口儿。可是白白不要实在太吃亏了。最后两口达成一致意见,决定聘西头儿有粮当媒人,第二天就去刘家正式说这事儿,算是提亲。
安心听了他爹妈的意思,觉得这样儿做得有点儿太“薄皮”。他爸说:“日妈还没结婚胳膊肘儿就往外拐!我的钱是大水打来的?多少为多?叫咱这房子、屋里东西都抬去给他好啵?日妈我看你也是吃里扒外的货!”
安心气得扭头儿就走。如果跟爹妈弄僵了,爹妈真犟着不去提亲,反而误了自己的好事儿,自己在刘云面前也没面子。安心也就不再说啥。不管咋着,只要订了亲,他和刘云的婚事也就十拿九稳了,他的愿望也就实现了。
第二天晌午,刘成厚和刘云从地里干活儿回到家,看见有粮在堂屋里坐着,刘云妈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好象不大喜欢。刘成厚立时就想到有粮是来要钱的,昨年借他30块钱还没还他。他放下农具走进屋,刚跟有粮客气一番坐下,有粮就掏出了30块钱放在桌子上。刘成厚望着钱,感到纳闷儿。有粮笑了,有点儿故意卖弄关子般解疑说:“表叔,刚我跟表婶儿说了,我来是为刘云和安心的事儿。安心他爸聘我做个媒人跑跑腿儿,替你两家儿当个传话儿筒。他们想叫安心跟刘云的婚事儿正式定下来。”
刘成厚点头儿说:“小孩儿的事,只要他们自己同意,咱当大人的也没啥说的。”
“安心他爹妈的意思,”有粮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该咋说才妥当入耳,“他俩的意思你原来还该他们有50块钱,还有两袋化肥,是呗?”
刘成厚从嘴里拿开烟,脸上还是心满意足的神情:“不错不错,该帐还能忘了。”
有粮又接着往下说,:“他们说知道你手里没钱,也不叫你还了,再给你30块钱,就算是相家儿,把这事儿正式定了。”
有粮的话刚说到这儿,就发现刘成厚的眉心儿越拧越紧,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脸色也不对劲儿了,脑门儿两边儿的青筋也绷起来了,象个蚯蚓在那儿趴着。他知趣儿的止住了话头儿。
一向在外人面前习惯于宽容和忍耐的刘成厚,乍一听有粮的话,真的被激怒了,恼火地说:“你叫这钱拿回去给他们。我活恁大年纪没见过三十块钱的。我该他钱还他钱,啥时也不赖帐。我再穷也不拿我小妮儿抵债!他别太小看人。我又不是杨白劳。我刘云不寻他家,这一辈子他那帐我就还不起了?他娶起媳妇就娶,娶不起就不娶,别这样儿来折磨人!真没钱,就拿话打发,就说叫俩小孩儿的事儿就这样儿定下来,也中。这样儿搞,算啥意思咧?这是想做亲戚呗?再进一步说,我穷是不错,可我小妮儿又不比谁贱,又不比谁懒,人家小妮儿寻婆家都郑郑重重的,我的小妮儿为啥不能?她哪儿配不上安心?有粮你说说?他安心不寻我刘云,寻别家的小妮儿,也敢这样儿小看人家?叫有粮你说,他们这做法儿搁谁谁不生气?”
有粮原以为安家这样儿做是有把握的,谁知道是瞎撞。早知道这事儿他们事先并没达成默契,就不该来当这个窝囊媒人。他特意早点儿收工在晌饭前来跑这份儿差,还以为一向热情好客的刘成厚一高兴会留他喝二两,没曾想替安家碰了一鼻子灰。
有粮把刘成厚的话又添色加彩的汇报给安心的爹妈,他俩也气不忿儿:看起来刘成厚平时那么和善、老实八交儿的一个人,原来也恁贪心、狡猾。时下定亲也就是100到150块钱,给他100还算少吗?分明是嫌钱少,再不就是不打主意还那帐了。安心的妈说:“要不咱再给他家一点儿?再不是帐照帐算,行礼归行礼,事先跟他们讲好,帐得先还。”
安心的爹说:“你说那都是小孩话,你那样儿说他不更有气?再说咱话已说出了口,再改口儿往后他说不定尝到甜头儿还会找茬儿拿捏咱。他得这庄儿算个吊,还得我跟前摆谱儿。这事儿他不求我,我也不求他。他有闺女嫁得出去,我有儿子也照娶媳妇儿。”
见丈夫这样硬气,安心的妈也信心十足了,对有粮说大话:“好,看着,叫他刘成厚穷硬梆,到时我一分钱不花,一个礼不送,叫他刘云得他那个穷屋里憋不住自己往我这儿跑!”
其实他们对自己说的话有多大的把握,连他们自己都拿不准。他们只是想当着有粮的面儿说说大话跟刘成厚赌口气,吓唬、震慑一下儿他叫他先松口儿。他们唯一自信的是,结局还是刘成厚服软。
象一阵风,安家两口子胸有成竹的扬言不到两天工夫就刮遍了全庄儿,并且继续往外蔓延着,扩大着,演变着,最后人们嘴里说的,耳中听到的竟是这样一种事实:睡都睡了,我不花一分钱,叫他刘成厚自己送闺女上门儿来!
全庄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觉得要有一场好戏看了。有的人与刘云碰面儿时,不仅要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望她的脸和眼睛,甚至还别有用心的用眼角儿扫一扫她的小肚子,看鼓出来了没有。风言风语传到刘成厚的耳朵里,他恼羞成怒,暴跳如雷,痛骂吴荣莲:“别的事儿你不能干,连你养的小妮儿有教管不好?!见天由着她的性子,听听,听听!没钱,脸也不要了?你叫我咋往外走啊?……”
吴荣莲自从得病以来可是有几年没见刘成厚对她发恁大脾气对她恁凶了。她吓得浑身直打颤,眼泪团团转:“别咋呼儿啊,人家卖咱小妮儿赖,你也存不住气?我问问她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