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衣服已经7点42分,天色黑透,校道两旁的路灯每隔两盏亮起,投落下来的光线大概有五步的距离没有照到。我在其中穿行,不住地从一个光圈走入另一个光圈,忽然脑袋硬生生地挤进王小波的一段话“……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到底是在哪看过来着,我凝神思索,冷不防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江民!”我多少有点愕然地回过头去,然后看到笑意盈盈的茹姐,旁边赫然是甑妮。见我看过来,她扬起手朝我挥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要去哪里?”茹姐问。
“刚洗完衣服,准备去吃晚饭。”
“巧了,我们刚好要去的,一起吧!对了,这位是……”茹姐转过身去想要给我介绍甑妮。
“认识了,六班的,甑妮。”我说。
“已经认识了?”茹姐多少有点诧异,随即想起了好笑事情似的强忍着笑容在甑妮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我隐隐听到“下手好快”几个字。甑妮还没听完就大为窘迫,扯着茹姐的衣服作势要打。“好啦好啦,大庭广众的别闹了,我不说就是!”茹姐稍稍整理好被甑妮弄乱的衣服,脸上顷刻恢复成好整以暇的样子。甑妮咬着下唇,试探地朝我看上一眼。
我有点莫名其妙,或说心不在焉。现在的状态有点像半夜从沉睡中醒来,既非自然睡醒,也非外界侵扰,就是毫无征兆不明由来地醒过来。手脚身体活动自如,神识却停留在某个点某个层面,所见所闻无不如无线电波般接连不断奔袭而至,脑袋对此倒是一股脑儿接受下来,问题是毫无反馈,波澜不惊,信息恍如进了黑洞,一丁点不剩地被吸收殆尽。好像对着潜艇的窗口向外看,我被包容于其中,但不能不说正是这种包容将我与某些连接点隔离开来。
“怎么回事,眼神儿很恍惚呢。”声音再次响起,像从水里传来的说话声一样不真不切,感觉那是一串接连不断的泡泡。我茫然看往左右,茹姐的嘴唇一张一合的,稍顷话语闯入耳畔,进入脑海。“生病了?”茹姐凑近我的眼睛。
“没事,可能刚才小睡的时候没睡好。”
“那还好。”茹姐道,“魏志和你说了没,五一要去衡山玩的,你有什么安排?留下来和龚晴约会还是和我们一道去?”
“没听他提起这个,他就说了星期天你要搞游园烧烤会,问我有没兴趣。”
“那小子真是,什么耳朵!烧烤什么的还是其次,我就是想确认一下你五一的安排,知道你不喜欢人多吵闹,人员方面连我带甑妮才五个人,纯粹私人性质,都是我社团里的,你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茹姐说着话时,甑妮脸上莫名其妙地红了一下,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提到了她名字的缘故。
“还不知道,是想和龚晴见上一面,看看时间有无冲突再说。”
“把她也叫上不就好了。”甑妮冒出一句。
“这怕是难办,六月要考英语六级,她最头痛也是最薄弱的科目,一早就紧张得和惊弓之鸟似的,每天就捧着本书背来背去,这时候叫她去旅行准碰钉子。”
“那就更应该放松啊,如果真的紧张到那种程度的话。”
“这里边有点复杂,她那人,一旦认真起来就会非常投入,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有一点松懈,所以要她改变原定计划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真严肃!”甑妮吐吐舌头。
“你和她联系过后再给我准信。”茹姐说了句,我点点头,算是结束这个话题。
由于不是正常的用餐时间,前来就餐的大多是像我们这样被事情拖住或者是在宿舍养足精神现在补充能量准备到外面通宵泡网吧的。这点从两者的神情就可以清楚分辨,前者有如荒漠上的食草动物,只要看到前面还有点青绿色就喜不自胜;后者当然是肉食动物,有得吃还挑三拣四。
食堂已经处于半打烊状态,只有两处窗口亮着灯。大师傅已经下了班,一个看上去是帮厨的懒懒散散地站在柜台后面,看到茹姐和甑妮,他顿时来了精神,好像快没电的电筒换了新电池。
“两位要点什么?”他笑容可掬地问。这句话很明显将我排斥在外,所谓的目中无人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这个人应该特别修正为男人。
茹姐要了一客西红柿鸡蛋面,说起码是现煮,新鲜姑且不论,至少端出来是热的。甑妮踮起脚仔细看了挂在墙壁小黑板上的菜谱,最后要了同样的。我看着橱窗里面的残羹冷炙,要了两份看起来还没被人怎么动过的小葱炖马铃薯。大师傅是地道的湖南人,煮菜时就像是辣椒突然贬值似的使劲放,先不说舌头对其的感受如何,光是视觉效果就让人触目惊心,唯独这个菜烧得非常之有水平,辣椒含量最低。
饭难吃得一塌糊涂,表面结了一层硬皮,底下却松松散散还冷得没有一丝热气。我皱着眉头慢慢咀嚼,大厅内食客们三三两两,人丁凋落得像没落家族的不知道第几代子孙,大多只声不出地往嘴里塞着食物,看表情分不出食物的好坏。一对情侣模样的学生正在同一饭盒中取食,接吻鱼般将食物相互喂来喂去。茹姐抓了甑妮的手掌细看,煞有介事地给她算命,说甑妮十指纤细修长,手掌软绵小巧,将来肯定是少奶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命。甑妮笑呵呵地说要真是少奶奶的话那也不错,至少不用为找工作发愁。
正说着两人的面条煮好了。帮厨特意换了一条干净的围裙,被口袋压得皱巴巴的厨帽突然之间变得蓬松挺立,举止行动也文雅起来——看上去多少有点忸怩作态。两碗面条还用个小桌似的托盘托着,平常不管要点什么,出来时配料总会多一样——大拇指。被烟熏得指甲焦黄指缝里藏着黑色污垢的大拇指不知道组成材料是何种物质,出奇地耐高温耐油腻耐潮湿耐该食品物主既是诧异又是厌恶的目光。现在该拇指隐藏在雪白的手套后面,轻柔小心地将两碗大得惊人的面条放在茹姐和甑妮面前,还很细心地将有花朵标记的那一边面向客人。
待他道过慢用不无潇洒地转身离去,甑妮拿起筷子朝茹姐碗里翻了翻,然后笑得意味深长。面条的分量倒没有增加,就是配菜多得让人眼热,大概他是把厨房里所有剩下的食材都给这二位用上了,连鸡蛋都大得像鸵鸟蛋一样。
“你吃我这碗,”茹姐将面条推给我,“我和甑妮吃一碗就好了,这么多我们吃不完的。”
“不太好吧,那家伙还在那边看着呢,给我吃不是摆明了告诉他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管那么多,快吃吧,肚子都饿瘪了。”甑妮道。
我坐的位置背对柜台,看不到那家伙的表情,现在翻身回头的话又像是故意挑衅似的,只好忍住不看。通常形容人的观察力好一般用“洞悉”一词,现今我倒是有所体会——自刚才起背上一直无比鲜明地感受到他视线的穿透力,真担心背后会被看出洞来。不过要说面条可是真好吃,托了这两位的福,以后怕是不能在这里吃饭了。
茹姐的食量很小,吃了没有多少箸就放下筷子,饶有趣味地看着我和甑妮狼吞虎咽。我自问吃相不好,甑妮看起来比我更甚,吃面喝汤时发出的分贝到了刺耳的地步,全无女孩应有的仪态可言。茹姐好几次打断她,用纸巾为她拭去嘴角的汤汁,“慢点吃嘛,又没有人和你抢!”甑妮对此只报以一笑,吃法并无任何改善。
“不过啊,”茹姐笑道,“看着你们吃得这么香我也挺高兴的,全无顾忌,根本不必在意别人怎么看!”
吃完后甑妮说想看电影,学校在周末的时候会在篮球场播放些老电影。说老电影是有根据的,现在已经上年纪的演员在拍那部电影的时候还很年轻,而且电影的风格无一例外地带有当时的时代风格,现在看来当然是粗制滥造漏洞百出。
“没有几部值得一看的。”我说。
“那也没关系,反正是打发时间。”甑妮道。茹姐推说还有事,丢下我们匆匆走掉。这里到篮球场有一段距离,我跟在甑妮身后一声不吭。校道两旁的大概七八年树龄的樟树不言不语地迎来我们,随即又默不作声地远在我们身后,我们一路走来,一丝风也没有,树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嗳,说点什么,两个认识的人呆在一起连句话都没有也太尴尬了。”甑妮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由于事先没有防备,距离又近,我差点撞在她身上。
“说点什么好?”我抓抓脑袋,对我来说,刻意和人说点什么比默不作声更为艰难得多。
“随便,找话题是男孩的事情,搭讪女孩时不是挺能说会道的?”
“这方面我倒是没有什么经验。”
“骗人,那现在的女友……叫龚晴是吧,怎么追上手的?”
“商业秘密!”
“小气,说一点有什么关系!”
“你问得那么隐私怎么好回答!比方我问那些男的怎么搭讪你……”
“这个容易,问路、打听不存在的某人、我觉得你跟我的一个朋友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之类的,换你了。”
我愣愣地看了甑妮好一会,双手举起道:“我认栽!”
“早该如此,赶快从实招来!”
“其实并无特别可说的地方,开始、发展、确定都极其平淡。我和她是高三时的同学,她就坐我前面,刚好回家的路是一样的,送了她几次就熟悉了。”
“这么平淡?”
“小人物么!本也掀不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