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亮出奇的好,月光慷慨大方地砸落在我们寝室小小的阳台上,阳台外面就好像有一块巨大的水银在缓缓流淌荡漾。
这样的月光也曾见过。有一次我和龚晴在外面呆到宿舍快要关门才回,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事,只不过那天龚晴的情绪出奇地好,非得大老远的跑去中心公园。我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不忍扫了她的兴致,而且让她一个人去的话委实放心不下,于是就陪她去了。去到了也没什么好看的,既非任何植物的花期,长椅或者阴暗点的地方又满是旁若无人搂搂抱抱的男女,龚晴没逛上一圈就不高兴地说:“怎么这样?回去吧!”听那语气倒好像是我非得拉着她来似的。回来的路上便是这样清亮的月光,周围都是流动的月白色,我们两个就好像行走在透明的水里。龚晴的步幅不大,但速度满快的,她走路永远都是这样,要急着赶去哪里似的风风火火。我几次加快步伐才跟得上,在旁人看来我们大概更像是在竞走而不是情侣在漫步。后来我索性放慢脚步,落在她的身后。
印象中我最为深刻的就是龚晴的背影,其次是她的侧脸,两人正面相对四目交投的情形反而比较少。这大概是因为她坐在我前面还有我们总是在路上接触的缘故吧。龚晴的背影很娇小,甚至可以说瘦削,但决不柔弱,她本身就不是一个柔弱的人。可这样的背影给人的感觉却非常的孤单,好像她要只影行单地去很遥远又未知的地方,让人有种想轻轻抱着她,借此温暖她的身心,保护她、呵护她的冲动。龚晴的头发很长,兼之又黑又密,在月光下就简直像是一匹黑色的缎子在烁烁生辉。纵然是女孩,留这样长头发的怕也不多,超过肩膀将近二十五厘米,而且还有往下生长的趋势。这话有些奇怪,头发当然会生长变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头发偏偏给人这样的感觉,仿佛头发自己具备了意识,舍弃躯体独自繁衍自我。有时她会侧过脸来,圆润小巧的耳朵就好像是潮退后露出的礁石般突然呈现,随即又在汹涌而至的波涛中匆匆敛去身影。我们都没有说话,龚晴像是大失所望又或者是心不在焉,双唇紧抿,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开口了,我则别无所求,只消陪着她即可,况且两人静静的走上一会也不坏。
途经一家小吃店时龚晴停住脚步,“你饿不饿?可要吃点东西?”“好啊,”我笑道,“你这么一说还真觉得饿了。”进去店里,店伙把我们引进里间,龚晴点了两碗混沌。“稍等。”店伙道。
店里的生意不错,桌子大半坐了人,看来有阵子好等的。龚晴从包里拿出英语辞典小声地背诵单词,对周遭的吵闹置若罔闻。我架起腿,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没过一会,龚晴抬脚踢在我鞋底上,“别这样子,难看!”她小声说。我笑了笑,把脚放下,“这点自由也没有。”“不礼貌嘛!”她依然说的细声细气。“以后注意就是。”我用茶水将碗筷再洗一次,把筷子用纸巾擦拭干净,她最讨厌用的东西油腻腻的。龚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皱着眉头把杯子拿开,说茶有股焦糊的味道,让我不要喝。
等馄饨上来,龚晴拿起调羹吃了几颗喝了口汤就停手了,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好像看什么稀有动物进食一样。待我吃完,她将自己那碗也推过来,“把这个也吃了,不许浪费。”说来奇怪,那晚我的胃口出奇地好,两碗馄饨好像倒进了类似深井样的地方,完全填补不了那样的空虚,但我并不感到饥饿,只有一种进食的****吃完我既不觉得饱也不觉得饿,胃睡着了似的失去了辨别的能力。
“我要回去了。”龚晴道。
“送你到校门口吧。”
“不用,现在太晚了,你送我的话肯定要晚归的,辅导员那边说不过去吧?”我一想也是,校门11点半关门,现在已经是11点5分,龚晴的学校离这里至少要走25分钟,送完她铁定晚归。本来晚归什么的倒是不在乎,顶多扣操行分就完事,不过欧老事那边可不易推搪,那人应该是属唐僧的,怎一个烦字了得。“那你一个人没问题?”
“我就沿着大路走,暗的地方不去,不会有事的,再说也想一个人呆一会。”
“那好吧,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嗯,我会的,再见。”
那天晚上回去后我到便利店买来香肠、面包、饼干和苹果,待所有的东西吃完才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胃就像突然从梦中惊醒那样有了存在感。我还记得那天的日期,三月三日,距今不到两个月,感觉好像是某段遥远的过去。我盯着天花板,若明若暗的光斑正在其上游离浪荡;我侧身而卧,光斑移至墙上;合上眼帘,光斑浮现在眼前不远的黑暗之中,活像隐身在暗地里野兽窥探的瞳孔……
不记得那天晚上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恍惚间听到很多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仿佛置身闹市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从身边不断经过。我在其间行走,人们好像回避某种不祥似的,没待我走近就让出一条路。我觉得多少有点过意不去,频频躲闪人群,人们却为此更加躲避不迭……然后画面切换至那一片白茫茫之中,四周的喧嚣突然静寂,好像有人按了电视的消音键。不知是否错觉,身处这样一片万籁无声的白色混沌,我比任何以往任何地方都更觉得坦然自若,它流露出这样的信息:这是一个为我而存在的场所,这是一个特意为我准备的地方。或者说,我与此地的关系譬如一张撕成两半的扑克牌,唯独通过相互结合才能完善彼此与自身。否则,这个地方毫无意义,永远不会有别的人踏足这里,而我则会四处找寻,却不知道所要寻找的是什么。
我又来到那棵树下,树上依然结满果子,红彤彤的果实将枝条压得不堪重负,有所不同的是,这次树下站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我,看不到牠的容貌,从身材穿着推断应该是女孩子。感觉上我是认识牠的,愈接近牠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愈加强烈,应该就是和我朝夕相处的某人。
龚晴!我毫不犹豫地张嘴大声呼喊,话语刚出口却变成硬邦邦的铅字砰地掉落地上,我俯身想要将其拾起,字块早已和土地融成一体。一条黑色的河流无端地从地底涌起,圆圈似的将牠与果树围困起来。我突如其来地感到莫名的害怕,害怕这来意不善的黑河会将龚晴所在的孤岛逐渐淹没,那样龚晴和果树势必被这黑沉沉的河水吞噬,再无出头之日。我拼命地沿着河水划出的圆圈奔跑,一边连连呼叫龚晴的名字。牠似乎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从树上摘下果子,将它们逐个逐个沉入水中,对我的呼唤不理不睬。然后我发现,不管怎么努力奔跑,我依然只能看到牠的背影,地上渐渐被铅字块堆满,我走在其上,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