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来,清晨的阳光好像煮开的麦芽糖一样均匀地涂抹在地板上,一群小鸟落在屋顶上放开嘹亮的歌喉鸣唱不已,甚至能隐约听到校道过往的女孩们银铃般的笑声,还有学校合唱团练习曲目悠扬的歌声。一切宁静而美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是星期一的早上,目前距离上课还有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魏志这家伙睡得像放到冷水的温泉鱼,我使劲地推搡他几下,砰砰地在他床铺侧边踢上几脚,取得的成效也不过是让他翻了个身。
“今天上行政管理,要点名的啊!”我冲他耳朵吼道。
“别……吵,你答应一下……@#¥&*!”被子里没头没脑地传出这句就没有动静,要不是会使自己心生蚍蜉撼树之感,我真想把这挺尸搬去教室,让他也体验体验每课帮人应到之苦。
教我们行政管理学的老师叫孙大海,长得倒像吸饱了水的胖大海,年奔七十的人了脸上还被肥肉绷得一点皱纹没有。他执教半生,只混了个副教授的头衔,皆因学校明令规定评上教授省部级刊物要发文若干若干,科教成果如何如何等等。老先生“年青时致力于教育事业,公而忘私”,等“人老色衰”才记起自己是个副的。就像二奶,混的再得意带出去介绍给别人时还得闪闪缩缩,活像见了阳光的吸血鬼。等他幡然醒悟,意识到名份之于人正如孔雀翎之于雄孔雀一样重要,离退休也不远了。我们学校的教授与副教授,不但称呼之如大婆与二奶,待遇也相去不远,如果以副教授堪比教授职衔退休,退休金要相差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海拔高度。为此老伴向他埋怨过“莫道云深不知处,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次数,他自己也颇为后悔,恨不能把《大话西游》那段经典改头换面题在床头上警醒自己:曾经有一个教授职衔摆在我的面前,但我没有好好珍惜。等以副教授之身退了才追悔莫及,尘世间最惨最痛莫过于此!如果天可怜见给我一次机会再来一次,我会在聘书签上字,如果非要在聘书上加上期限,那么在期限到来时我想说三个字——续聘吧!
老先生的心眼跟他的身体相类,一样健康结实,非官方比较不敬的说法是“让猪油蒙了心”。他一大把年纪,记忆已经像老姑娘的羞赧,造假得厉害,大脑提供的信息陈旧得像古时开仓赈济的储备粮,倒偏要冒充是刚上市的时令新米。主导思想如此靠不住,真难为他每天下了课就老老实实地躲在家里笔耕不辍闭门造车,全不向其他拥有先进生产线的同行学习,每学期光靠提纯学生的考察报告就批量生产了不少。他老牛拉破车地奋斗了两个学期,成果倒颇为丰盛,足足写了五篇论文,二三十万字。这么一手当场把同事都震住,他自己也颇为自得,往出版社寄却被如数打回,退稿信上主编热情洋溢地推荐他看一下本刊第几期第几篇,原因不言自喻。他真找了来看,发现除了署名不同,文章的排列顺序有些颠倒之外,其余的鱼目混珠得几乎可以按剽窃论处,于是他也就断了这个念想,安安分分地退了休。
老先生赋闲在家,除了过年捣鼓两幅对联,红白喜事写写贺仪和敬挽,平时笔墨不动只字不读。人家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他倒把黄酒炖了老母鸡,至于要论什么就不得而知。这么论下来,最直接的结果反映在他的学问上,半年以前他还是“满腹经纶”,现在恭维他的学问才识非得用“满身经纶”不可。客家产妇坐月子的进补将他的身材催谷得像饱和脂肪酸,更像光棍眼睛一样揉不进沙子。绕是如此,也阻拦不了他傍晚游院的兴致,老先生每天行至学校的后山,见天色之近暮,夕阳之将落,必大吟其诗:“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黄昏虽近暮,明日还复来!”这么四句不伦不类的歪诗前两句已经明显侵犯了版权(想起了微软不久前弄了番茄园,怕怕-_-||),后两句则像是落难的王子王孙要死灰复燃一样。照这样发展下去老先生顶多沦落为势单力薄的宋江那样的草寇,不料有天校长闲得发慌到要四处巡视自己的领地,一不小心就溜达到后山,听到该将来时的草寇的作品感慨得倒比作者更甚。校长本来是一所二流学校的党支部书记,虽不至于风生水起也算是意气风发,现在来到这么一所三流学校当校长当然是苏东坡流放到海南岛的性质。校长雄才大略,雄心未死,还有雄赳赳气昂昂,听到同样“雄起”的诗词突发奇想:本校在位的教授不多,大多是讲师助教在挑大梁,传出去学校的声誉不免大打折扣,何不动员这批退居二线的教授副教授发挥一下余光余热,照亮我们日见黑暗的教坛?一来可以稍慰光给他们薪水但不用他们干活的痛苦;二来可以借此提升师资力量,打响知名度,同时亦可挫一挫讲师和学生们的锐气。最近前者对提高待遇的要求简直到了身为一个领导者不能容忍的地步,后者对师长的学历文凭和教学能力的蔑视程度也创下了近两年的新高;第三当然至关重要,不过太私人了不能放到官样文章里。这笔账算下来有利无害,纵使不能驱走黑暗,至少也给它撕个口子造成一定伤。此乃一石三鸟一箭三雕之计,他这么个狩猎法实在不能说是地道正统,难怪这两年对鸟类保护的呼声渐长。
老先生重执教鞭不免有点飘飘然,脚步轻盈得像吸了鸦片烟一样不知云里雾里。第一天上课就牛气哄哄地把教案往讲台上一扔,大大咧咧地说:“诸位上我的课,一不用作笔记,高兴就听两耳朵。二不用考勤,不高兴不来也可以,期末考试照样给你及格。”这招以退为进本是对自己讲课水平以及学生自身素质的高度信任,但虽说已经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这个素质教育还算是新生事物,由此可以推断学生们的综合素质不高,或者集体情绪低落也是可能的。原本第一天黑压压坐满了人的大课堂第二天就零丁得好像火龙果切面的粒粒,剩下的也靠不住,三天两头地减员,好像战时部队的编制,怎么补充都不能足额。事态发生伊始老先生还不怎么在意,心想听过课的学生回去一宣传,改天就能把人给弄回来。可改了天还改了期,人丁依然不怎么兴旺,好像被缺齿的牛啃过草地一般良莠不齐,按风水学“风管人丁水管财”的说法,这课堂的通风环境也忒差了点儿。
历时月余,不但没有“回春妙手”可以起到“起死回生”之效,该病人眼看都快弥留了。老先生面子有点挂不住:刚刚重出教坛就碰到学生大面积溜课,这岂非是对半生教学生涯的否定?偏偏他认识的两个助教课上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的好不热闹,师生之间水乳兼容得难分难解,他艳羡得两眼像害了红眼病,跟老伴养的白兔相去无几。中国历史悠久,历代人才辈出,好处之一是可以有无数人言事例可以参考借鉴,就像是医书的偏方子,总可以对症下药。老先生查来找去思前想后,终于得到一句最为接近当前状况的宝训:韩非子的“乱国用重典”。按说法家和行政管理颇有渊源,相似的地方不少,像明令禁止、赏罚分明两者就心灵相通得好像热恋中的情侣。老先生得到历史名人的有力支撑,下手狠毒得像虐待狂在享受猎物:逃课一次扣五学分,迟到一次扣三学分,扣满十五学分,期末考试该学科就不及格。该消息一经发布,下次上课课堂上人头挤挤,大有群情汹涌之势,人多得让人怀疑是不是把别班的学生也抓来当托儿了。这也从侧面验证学生们的求知欲就像受虐狂一样,人家不S,他就不觉得是在M。老先生为此大为得意,讲课都有点语无伦次,好像得了癫痫一样控制不住神经,一会说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一会说我们孺子可教,离成才的日子不远。
可惜好年景总像他老伴养的兔子的尾巴一样长不了,一说是像放烟火的晚上,刹那的光辉之后又回归黑暗。不久老先生发现课堂的空间密度又开始变小,同一脸孔的学生名字好像有点出入,张三不光是张三,同时还是李四,没准还是王五。现在每次点名他都把眼睛睁得跟茶碗似的,晶体角膜和眼眶分离得好像三节望远镜,弄得胆小的女同学都不敢朝他看。不但如此,他的火控和识别系统好像升级过,一个白眼就能达到12.7mm重狙击步枪般的威力。玩猫腻给他发现,不但肉体面临处罚,精神更有被毁灭的危险。此等高压的态势,除非是至亲好友(还得经过DNA、家族遗传史验证过的),否则没人肯冒生命危险来帮人应到。魏志这家伙已经缺席过一次,外加两次迟到,万不得已只好牺牲我自个来保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