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亮和王菲菲帮我整理着出院的病历。
医生的工作中,最繁琐的,其实不是给病人看病、询问、开处方。最繁琐的,却是写病历。作为患者的档案备份资料,我们每天都用了一堆堆的时间在纸上详细地描述着患者的病情进展、输血是否出现意外、用药的效果,甚至和病人家属谈话后,家属对治疗的要求和反应也要详尽地写入病程录中。病人的谁谁谁希望用好药,病人的谁谁谁希望少花钱。
写到最后,我觉得我快可以写小说了,就写那人间百态,一定会是一夜成名的那种。
记得刚工作那会儿,一份病历只有廖廖几页纸,现在的病历,连只住了几个小时就出院的病历也夹杂了一页页的签字同意书、出院同意书、入院同意书、委托授权书,厚厚的一沓。病历不再是简简单单描述病情,而是记录人间五味。
最终,病历都封入那安静的档案库中,束之高阁。
贝儿和菁菁常说我们是本末倒置,更多的时间用在了写写画画上。可对此我们也无奈,现在医疗纠纷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懂得了用医生病历中的漏洞去“赚钱”的手段。我们必须保护自己。
本是战斗在第一线去奋勇杀敌,可时时会有你正拼了老命去救的人,冷不丁从旁边戳你一刀,虽然要不了命,却让人身心疲惫。
不过现在都开始用电子病历,原先的涂写挥墨都变成了敲打键盘。只是电脑里的一堆堆文字依旧是要打印在纸上装订,也不知道这样病历电子化是节约了还是浪费了。
看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我让王菲菲先走了,留下田亮帮我整理那些还没整理完的病历。
“饿吗,小子?”看着田亮仔细地帮我核对着每一页内容,我心里有些愧疚。这小子很勤快,每天都是早早地来,很晚才走。
田亮抬起头,嘿嘿地笑,“好象是饿了。”
“走,去吃东西!”我将田亮手中的病历拿了下来放在一边。常常很晚回家,所以他经常和我一起吃泡面。今天我决定去吃点好的,算是对他小小的补偿。
起身的时候,觉得胃似乎有点不舒服,可能是饿的吧,我想。最近一段时间常常觉得不舒服,有时候甚至还有点痛。
在值班室里换衣服,田亮突然问我:
“那天,那个,就是那天唱歌的那个,是师母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贝儿,只是这声“师母”咋听着就把我变老了很多呢,我有这么老吗?
“你师母还在国外留学没回国呢,”我乱扯了一句出了门,
“——那是我妹。”
……
过了几天,和小豪吃饭时,我突然又胃痛,这次痛的有些厉害,连脊背都痛,痛得我直吸凉气。
第二天小豪陪我去做了B超,是胆结石,需要手术治疗。
当然,不需要向过去那样在肚皮上划拉一个大口子,腹腔镜手术就可以了。就是在我的肚上开4个小眼,用东西钻进去找到我那“肇事”的胆囊,再将它揪出来就行了。
尽管我知道腹腔镜手术的风险并不高,我还是惴惴地问小豪,
——“我不会死吧?我还没娶老婆呢。”
小豪鄙视地望着我。
我终于还是住院了。
每天穿着白大褂在病房里转悠,却有机会穿着横条纹的病人服躺在病床上来体验一下生活,让那些美得冒泡的护士服侍我,我心里有些小小的满足。
而且,难得可以光明正大地休息,这种机会也是千载难逢。
田亮和王菲菲还算有良心,怕我一个人在病房里呆着闷,每次一下了班就跑来陪我。其实我又怎么会闷,虽然切胆囊是外科手术中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除了麻醉风险外,几乎没有什么风险。可大家都如临大敌般陪着我,有父亲,贝儿,龙飞,还有菁菁,叶仙儿。
父亲甚至自我住院后,就一直没再笑过。盯着小豪一会儿问,手术真的不会有问题吧。一会又问,手术要花多长时间。过一会,又问小豪,手术真的不会有问题吧?
看着父亲过度的不安,别人也许不能了解。但我知道,母亲的死在我们父子心中都刻下了太深的印记。爷爷奶奶和母亲都早已不在了,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唯一的亲人。父亲这种不安,让我觉得自己很不孝。
如果体内的那块“胆囊”是有生命的,我一定会让它在抓获以后给父亲负荆请罪。可父亲若是见了它,估计会更心痛儿子所受的痛苦,所以只好放过它了。
手术前一天的下午,我溜出了病房。
我很想雪男。
时下已是接近年关的冬季,一月的寒冷夹着丝丝萧瑟卷入空中,挥酒在耳边的风声里,即使穿着厚厚的棉袄,我依然有些瑟瑟地抖。但这种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我快要见到雪男。
最近这段时间,一直与雪男相互逃避着,是因为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贝儿。看见贝儿受了那样的痛苦,我忍不住想去保护她,却有那么一会儿,弄不清自己对贝儿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是亲情,还是爱情?如果是爱情,那我对雪男又是什么。
可在自己不由自主地溜出病房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
如果说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能让我在她面前可以毫无保留地真实,那就是雪男。至于贝儿,只是我生命中与母亲共存的一段回忆,也是一种对家人无保留地去保护的使命感。我爱雪男,也爱贝儿,因为贝儿是我的家人。
在教室外面终于见到了雪男。雪男正在教室里给学生们弹着那首《秋日的私语》,柔和的音乐从她指间源源流淌,仿佛诉说着一个美丽的童话。她端坐在那儿,眼神却似乎飘得很远。
这是雪男最爱的曲子,也是法国作曲家塞内维尔作的曲子。她弹给我听的时候,看见我闭着眼睛沉浸在音乐里,曾经问我,
“岩子,你知道这首曲子表达的是什么吗?”
虽然我和张繁他们也算是用吉它打过一回天下,可说实话,对于这些古曲音乐并不懂行。不是有那么一种说法吗,学古典音乐的很容易去学金属乐。学摇滚的却很难去学古典乐。更何况,我们几个业余组成的乐手,又怎会懂得古典音乐中那博大的文化底蕴和意境。
“不知道,就是觉得唯美。”我很诚实地回答。
雪男笑了,“你很厉害,其实这首曲子就是一种唯美,感觉到了就对了。”
我愕然,这样也能蒙对?
……
现在雪男就坐在我眼前,在偌大的教室里,给学生们弹着这首悠扬的曲子,冬日里渐渐下落的阳光照耀着雪男眼里的落寞,简直就是一幅唯美的图画。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突然想起了一句诗,轻轻念了出来: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我念得很轻,雪男的音乐却突然停了下来,隔着窗户的窗棱,她看见了我。
……
“死岩子,妈妈在上面呢”雪男惊慌失措地拉着我跑的可爱模样在脑海里浮现……
……
看着教室里坐在那儿的雪男,在我和雪男对视的这一刻,我突然流泪。
“雪男,我爱你……”
教室里几十个学生都很安静,看看窗外的我,又看看他们的老师。
雪男也在流泪。
我走进教室里,来到雪男面前,
……我很想你,雪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