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季刚刚走过,巷子里的积水还没散尽,被采择的栀子花瓣,像洁白的船,浅浅地停搁水面,湿润空气里弥散着淡淡花香,有点儿瑟瑟的凉。
伴随着清晨的第一声脚步—稀稀疏疏,枼影抬起头。
月光如水,明亮得仿佛是白昼,水洼在月光的照耀下,如明镜,像天池,里面游戏着白色的天鹅。围墙旁边一排栀子树,恣意的伸展着枝桠,偌大的白色花朵,簇拥得紧密,夏季淡淡的夜风吹过,吹散起满天飞雪。
她仰起头,那个人的侧脸始终那样凝重,没有笑意,没有难过,仿佛被抽干了灵魂,只剩下一具干巴巴的躯体。他的手掌很大,手心是厚实的,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她惶惑是自己的寒冷冷却了他固有的温度,还是他本故如此。
男人拉着她的手,在一家小小的庭院前停下。
“嫂子,嫂子!”男人叫唤着里面的人,因为一路沉默的缘故,他的声音沙哑而又低沉。
“吱呀!”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了,昏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乍泄了出来,一个头发蓬松的女人披着外套出现在那道光里,矮小干瘪的身躯像个一具被抽干血的干尸。逆光中,枼影看不清楚她的脸(无法辨别此时此刻的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来看她的,她有一丝莫名的不安。)
“来了啊!”女人的声音嘶哑,像个年迈的人的声音。
“嗯!”
同样低沉的回应,小得像蚊子的嘤嗡声。
“噢,快,快进来!”女人沉默了片刻,又急忙推开门。男人紧紧拉住枼影的手,走了进去。
昏黄的灯光下,残旧的三合院,一棵很大的树赫然的挺立在院落中间,在这六月天里长得茂盛,月光如水倾泻,泻满树下斑驳水印。
女人领着他们进了家门,窄窄的不足6平米的客厅,陈旧的客厅设备,暗淡的灯光,在狭小的空间里极力的散发着那点淡淡的光。女人忙着从客厅中间的柜子上取下开水瓶,倒来两杯开水,然后坐下。男人拉着枼影也在那条残旧到看不清颜色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女人微烫的卷发散乱的放了下来,枯槁又瘦弱的脸庞似一颗干瘪的果实,黯然失神的眼神,比老人显得更苍老、憔悴,枼上下打量着她。女人像是察觉到了似的,微笑着将目光投向她,而枼影却急忙转过脸,故作自在的打量着屋内的一切。房子是一室一厅的,卧房与客厅仅一帘之隔,帘子后面是黑漆漆的一片。枼影转过头,女人仍凝神的望着她笑着,像一道道光,照的让她浑身有些不自在。她立即转过头又看向别处,女人自然看出了她的羞涩,转而望向男人。
“现在蛮晚了,我帮你收拾好了房间,你们先睡,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谈吧!”说完女人站了起来。
“嫂子,你先让枼儿睡吧!”男人连忙站了起来,欲言又止,略显悲伤的神情,让人疼惜!女人看着枼影枯黄的脸,停顿了片刻说:“那好吧!”
“枼枼,来,过来。妈妈带你去睡!”女人走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
如触电般的,是羞涩,是恐惧,她条件反射的站起来,挣脱她的手,继而迅速拽住身边男人的胳膊,望向他结冰的脸。
女人的微笑瞬间凝固了起来,还来不及从脸上散开,她有些尴尬的退后两步说:“玉德,还是你领着她到隔壁房间去躺会儿吧?”
枼影抬头,男人仍是那副凝重的表情,紧紧皱起的眉宇,快连成了一条线。他伸出手,握住紧紧拽住他胳膊的枼的手,女孩的手冻得像快冰,他的心阵阵抽痛。
“枼儿,叔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别担心,听妈妈的话先去睡觉,叔…叔是不会走的。”男人的声音哽咽了,双眼开始泛红。枼儿直直的盯望着他,手开始慢慢松动。
看着枼影的手松开了,女人的笑容又回来了,拉起她的手,慢慢走出房间,而枼影的目光仍是不肯离开那个男人,像是要将男人的脸狠狠印刻成为眼中的一幅画,一辈子都涂抹不去的,永恒的记忆。
“枼儿,看叔叔给你买什么好东西回来了?”男人的微笑像这六月的栀子花,虽然算不上美艳,但却香气四溢,让人魂牵梦萦。他是枼影小时候的阿拉丁神灯,只要许下愿望就能够由他帮她成真,他是她的亲人,最亲密的人。
“是蜡笔啊!”枼影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急忙拆开蓝色的包装盒,里面12色的蜡笔头比天空的彩虹更绚丽。
“什么颜色的都有,这样以后我们就可以画蓝色的天,白色的云,绿色的草……”
“还有叔,黑色的头发,黑色的脸,黑色的胡茬!”枼影偷笑的看着男人黑黝黝的脸。
“叔的脸是黑色的吗?”男人一只手摸摸自己的下巴,不知何时将一支黑色蜡笔藏于身后,趁枼影不备,在她脸上撇下一抹胡须。
“叔,你使诈!”枼影嘟着嘴,用手背抹去脸上的黑色污渍,从怀里掏出画笔,就要往男人脸上涂,男人反应敏捷的从椅子上跳起来,逃开了。
“追上了就让你画!”说着小孩似的跑开了。
“他们都说我是没有爹妈的孩子!”女孩悲伤的哭着,两颊的泪像扯不断的线。
“可是枼儿还有叔啊,叔会当枼儿的爸爸妈妈,做枼儿一辈子的亲人。”男人蹲在她面前,用他那双长满茧子的手抹去她两颊的泪。
“那亲人是什么人啊?”女孩抽噎着。
“亲人就是永远都会在一起的人……”
枼影看着他越发枯瘦的身躯瘫软的躺倒在沙发上,好像在他心里那道坚固不催的墙,瞬间倒塌了一般,他始终没有再转头看她,只是眼光无神的看着茶几上的茶杯。而她却那么一直一直望着他,直到那道光消失。
“亲人就是永远都会在一起的人……”她在心里默念着,一遍又一遍,泪疯了,在她眼眶里像不断涌出的泉水。
他要走了,她深深的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再见他,这是看他的最后一眼,所以她是如此的渴望能够将这个人印进眼眶,印到心里。尽管他背信他的承诺—无数次安抚不会离她而去,但却不能恨他,因为对比恨,她更怕“害怕”,害怕如果她恨他了,他就不会愿意做她的亲人了。他就会从心里抛弃她,所以她只能小心翼翼的将那份七彩泡泡般的爱捧在手心。
她躺在温暖床上,却感到背脊僵硬着凉,凉得刺骨,累了,困了,却丝毫不敢闭眼。只能等待,等待自己的恐惧。
“吱呀”门开的声音传了过来,枼影迅速的爬起,她偷偷将门开出点缝,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被送出门,女人慢慢的走回房间。
她打开门,赤脚疯狂奔跑了出去。男人黑色的身影在暗淡的月光处越来越小,似乎快要消失掉。别走,别走……
她慌乱的朝那个背影跑去,坑洼的路面,溅起的水花一朵朵,她喘息着,身体像被冰封似的寒冷,却感觉不到疼了。空气里弥散着淡淡花香,在急速奔流中,吸入的只有那刺骨的寒气。他的背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却越来越让人心疼。
“砰!”她终于抓到他了,她狠狠的贴进他冰凉的背脊,胳膊紧紧捆进他的腰间,男人又瘦了,在短短的几个月,他消瘦得迅速,像个即将消散的灵魂。男人怔住了,月光如水,注入她满是伤疤的心里,注满她的眼眶,渗进他的衣衫。
“爸!”她的胳膊紧紧捆住他瘦弱的躯体,轻声呢喃着,抽噎着。男人仰起头,泪从消瘦的脸庞滑向下巴,直直的滴落掉水洼,“啪!”暗香四溢。
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吗?
她的双臂紧紧圈住他的腰,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像要将他掐进她的怀里,那么他就不能走了。世界死寂般的宣泄悲伤,风停了,栀子花树仿佛屏住了呼吸,只有她的抽泣声,在淡淡的月光下,像一把冰冷刺骨的剑。
枼影眼前渐渐的昏黑了,梦里有个人将她放到他宽宽的背。
“叔,你的肩膀真软,比家里的枕头都还软呢?”
“是吗?”
“嗯,坐在叔的肩膀就像坐到了旋转木马上!”
“o(∩_∩)o…那叔你以后就当你的旋转木马,带我们枼儿去想去的地方。”
“嗯!旋转木马出发!”
“好,坐稳了,出发!”
她忽然记起在很小的时候也有这样一个人背着她,做她的旋转木马,说要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而那个人却不知道她最想到的地方只是他的旁边,一个抬起头就可以看得到他的地方。
“叔,你爱我吗?”她在他耳边轻声呢喃着,紧闭的双眼提不起一丝气力睁开,淡淡的花香伴着清晨的雾气,越加浓郁,浓郁得让呼吸都变得艰难。
男人背着她,静静的走着,凝聚的冰冷脸庞,像个失去任何表情的木偶。
“你爱我吗?”
“我爱你!”父亲哽噎了,老泪纵横。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不擅长表达,这样的话我我说不出口,”病床上几乎奄奄一息的父亲,深情的望着他的女儿,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沾湿了洁白的枕套。
“但是孩子,我为你做的一切,就是想要你明白。爸爸始终是爱着你的,这是就算时间再怎么流走,都冲淡不了我对你的爱。”老人满脸的皱纹抽搐着,泪水挤满了他满是雾丝的眼眸。
曾几何时,有部经典的外国电影里面,父亲这样回答他的女儿。枼影将父亲说的每个字,他的每个表情都印刻在心里。她同样也期待有一天,男人会这样告诉她,但是似乎到了最后一刻,男人却始终不语。
他不再爱她了吗?
那回程的路似乎变得很长很长,长到怎么走都走不到终点,唯一留在枼影记忆深处是紧贴男人肩上的冰冷温度和那一路淡淡花香。
“夜,夜……”
是谁,是谁的声音?
太过遥远的距离,仿佛鬼魅的召唤,露着魅惑芬芳!
风吹起她的长发,像在树杈上飘飞的黄色丝带,满载着深深的思念。
“夜!”声音持续久久,不知间歇。
苍白、空洞的声音,如同那悬浮在空中的白气,等到阳光照耀,无影无踪的消散。
谁?谁在叫我?
她在雾里奔跑,雾气像夜的黑,遮挡了眼前,迷乱了方向……
苍白的脚踝,寒气从脚心延伸到心脏,冰冻的心微弱的颤动着,“砰…砰…”
她感到虚弱,疲倦,但仍挣扎着追寻那个声音。
“夜!”声音如飘拂的云丝就要淹没在这幽深的雾海。
“等等!”她奔跑着,极尽最后一丝气力伸出手,却感到脚松软得快要被融化掉了。
“嘭!”
召唤消失了!迷雾却在,白茫茫,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尽头。她绝望的爬了起来,蹲在地面。泪水溢满眼眶,“啪”泪水在地面溅起一朵朵水花,连同垂在刘海发梢的汗滴,像一颗颗璀璨的珍珠。
突然,一道光穿过她的发梢,欲滴落的汗滴在光芒下,闪着钻石的光芒。她缓缓抬起头,泪水残痕,像透明的冰树,她的心也亮起一道光。
瞬间光束扩散,像一张金黄的纱帐,悬浮的雾气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像满满金沙照亮了阴霾,驱散了黑寂。
迷雾渐渐散走,她欣喜,站了起来,憧憬着迷雾散去后的美好!渐渐地……渐渐地……眼前满布漆黑的影子,像荒草一样,蔓延,无际无边
突然
一道道刺眼光芒,像黑夜城市迅速流窜的车灯,刺昏眼前……
她睁大双眼
“嗷呜~~”
狼的牙,像锋利的剑尖
“啊~~救命!”
枼影从梦中惊醒,阳光从窗外斜了进来,屋子地面上斜斜的矩形光影。
“叔!”
她从床上跳了起来,托起床边的拖鞋。拉开门,一束束刺眼的光,像烈火般的灼烧着她红肿的双眼,她来不及理会,匆忙朝昨天的那个屋子跑去。而门紧紧关闭着,她使劲敲打着门,声音急骤而又猛烈。
“吱呀!”院子里的门被推开了,昨天的那个女人提着一大袋子菜开心的走了进来,枼影转过身,女人的头发整齐的束在后脑勺,阳光下脸庞显得洁白,她笑着,脸颊下两个浅浅的酒窝,很是温暖、灿烂。
“叔……”被光抹干的脸庞,泪顺着旧日的泪痕流了下来。她想起了叔的酒窝,黑黝黝的肌肤,微笑时,脸颊的凹进去两个浅浅酒窝,像夜里熠熠闪光的两颗夜明珠,同样这般温暖,让人痴迷。
“看妈给你买什么好吃的了?”女人接着说道
“这里有肯德基鸡块,挺好吃的,城市的孩子都爱吃这个。”女人从塑胶袋里掏出一桶油炸鸡块,放到枼影前面的茶几上。
“还有可乐!”她兴奋的将塑胶袋和可乐杯一并放在她面前,用胳膊抹抹额头豆大汗珠。枼影低着头,刚才的恸哭,使她停止不了抽噎。
“枼儿,挺热的吧,我去开风扇,开了风扇就会凉快些的。”女人看着她沉默不语的坐在那一动不动,小小的脑袋快贴到了胸口,开始慌乱起来。她不安的站起来,走到墙角边的大风扇旁,按响了风扇。
“呼啦啦……”一缕缕凉风拂过枼的头顶,乱蓬的头发朝着一个方向涌去,她感到有一股洪水从她的头顶奔向心里去了。
“枼儿,现在好点了吧!”
她仍是木偶般的坐在沙发上,把头扎进胸前,任眼泪一滴滴盖住膝盖。女人心隐隐作痛,却不知如何是好。这十几年来,她从未尽过作母亲的责任,自然不知道怎样为人母,怎样去哄一个小孩。看着十三年前的那个小小的婴孩如今长得亭亭玉立,而这过程她却没有任何记忆,这是她该深深自责和愧疚的。她深吸了口气,将食物轻轻推至茶几边缘。
“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说完女人便起身,拨开那张布帘,躺倒到卧房的床上。
昨夜折腾了一个晚上,她都没有好好睡上一觉,躺在床上便很自然的睡着了。
“嫂子,嫂子,求你,我求你。”男人突然跪倒在她面前。女人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挣脱掉,那股力量却像被命运下定的诅咒,再怎么拼命挣扎都是徒劳。女人拖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痛哭着。
“玉德,你醒醒吧,你哥他已经死了!我没办法再生下这个孩子。”走道里的人多了起来,有侧目一笑了之的,有停下来看戏的,还有些窃窃私语着走开的。
“玉德,你放开我!”女人抽动着她的腿,然而腿被禁锢得牢固。
“这是我们许家的孩子,我哥是不会让你伤害她的,我也不准!”男人泪流满面,大声吼叫着,整个走道满满弥散着他绝望的嘶吼回声。
她看着他,坚定的心开始变得松动,曾经的恨在这厮怒吼中仿佛化作了炊烟,被吹散不见。
“啊!”她感到肚子阵阵抽痛,里面的小生命被这绝望的怒吼给怔住了,躁动不安的挪动着身体。女人按住肚子,用力的喘息着。
“快,快叫医生!”男人松开她的腿,将她轻轻放入怀中,对着周围的人大叫着。
“别紧张啊,别紧张!”男人紧紧握住她的手,随着推车奔跑,仿佛在心底对自己说着那些话。
“不要啊!我不要这个孩子。”女人躺在推车上拼命嘶叫着,疼痛早就盖过了她的痛苦。眼前姚亮的白炽灯光,在她的眼前凝聚成一道昏暗的白光,渐渐变淡,渐渐变暗,最后变成了恐怖的黑寂沼泽。
“不行,产妇大量出血,再这么下去会有生命危险!”
“医生,医生她晕过去了。”护士在一旁慌张的叫了出来。
“进行剖腹产手术!”
“医生,产妇的心跳只剩40了,这样下去大人、小孩都很难保住。”
“快,快叫家属签担保书。”
“好!”
手术室里的喧哗声,停了下来。女人的心跳线在心跳仪器上微弱的跳动着。梦里的她以为她会就这么睡去,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家属签字了,保大人!”护士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女人眼角的泪淌了下来,她感到心猛烈的被撞击着,一阵阵刺痛,我的孩子!
“哇~”随着一声啼哭,女人进入了深度睡眠。
孩子是早产儿,生下来只有4斤左右,身体也特别弱,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活过来呢,没想到她居然奇迹般的活了过来。她想应该是那个男人每天都在隔离室外看着她笑,所以又将她带了回来。
男人抱着孩子回家了,她离开了那座让她噩梦连连的城市。然而孩子却始终像梦魇般纠缠着她,她时常会想到孩子,不管她有多么憎恨她的男人,但是孩子却是无辜的。自那以后她便再也不能怀孕,仿佛是老天对她的惩罚般,让这个孩子成为她心底唯一的牵绊。
她从床上挣扎着起身,轻轻拉开帘子,透过小小的缝口往外看。枼影抽泣着双手拿捏着鸡块,颤抖着将鸡块送入嘴中。泪水像剪不断的线,风干过后继续往下涌。
枼影还是恨他的,恨他最终还是将她遗弃,为了一个女人,他愿意违背对她的承诺,愿意将她抛给一个曾经同样抛弃过她的女人。就等同于他残忍的再次将她结疤的伤口撕裂,为什么他会那么残忍,为了那个女人,为什么最终被遗弃的会是她……
女人嘴角仰起一丝笑意,回到床边躺了下去。
她的手渐渐握紧,鸡块在她的手心渐渐粉碎成泥,心碎裂般疼痛不已,是恨吗?只有恨得如此强烈,心才会抽痛到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个答案该去问谁,问谁还不会被唾弃,才挽留,不被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