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暗器刺天子，明师指迷途
时值仲秋，金风送爽。
运河两岸，笼罩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氛。乾隆皇帝乘坐的安福舻，划破运河的碧波，靠近镇江。这是他第五次南巡。这时，只见市郊运河两岸旌旗蔽空，香烟缭绕。黎民百姓跪在两边的河岸上，山呼万岁。爆竹鼓乐之声，不绝于耳。
乾隆点头微笑，轻捋龙鬚，透过楼船上的绮窗，放眼望去，只见前面约两里路远的岸边，立着一枚红光闪闪的巨大蟠桃。四周的树林、房舍，矮小得仿佛是它蒂上的几片绿叶。
乾隆不觉惊异十分，正待发问，一个太监上前跪奏道：
“禀陛下:前面岸边的仙桃，是镇江百姓献给皇上的寿桃，祝吾皇万寿无疆!”
乾隆顿时满面春色，容光焕发。这是他前几次南巡从未见过的新鲜东西。从北京到杭州，往返约六千余里。每次南巡，途中建筑行宫三十余处，以便他休息。没有行宫的地方，也是每隔三十余里，便搭一座黄布城或蒙古包帐蓬。运河两岸，所经的道路都洒水清尘；石桥石路，则用黄土铺垫。他和后妃乘坐的安福舻、翔凤艇等五船，共用纤夫三千六百名，分六班轮流拉纤，后面跟着船只千余艘，两岸动用马六千匹，骡马车四百辆，骆驼八百只，伕役近万人，以便随时差遣，好不威风!每到一地，地方官员都要进献山珍海味，土产方物，奇珍异玩，连喝的水都由各地派车马送来：在河北境内，就用香山静宜园的泉水；入山东境，用济南的珍珠泉水；入江苏境，用镇江的金山泉水；到浙江，用虎跑泉水。沿途所经的繁华街市，搭建牌楼彩棚；河道上则设龙舟灯舫。一些富户盐商，为博得这位风流天子的欢心，千方百计，竞奇斗富，穷奢极丽。有的地方设九华之灯，七宝之座，剪彩为花，铺锦为屋，金宫银阙，丹碧相映。每隔数十步，便设有戏台，南腔北调，歌扇舞衫，使人如入蓬莱仙岛，琼楼玉宇，听霓裳之曲，观羽衣之舞，真是妙不可言……，可是，上述这一切奢丽繁华之物，虽给皇帝留下美好的记忆，但与眼前这个硕大无朋的仙桃比起来，则全然失去光彩。
乾隆皇帝心旷神怡，来到窗边坐定。他定要细细地观赏这个仙桃。
御舟离仙桃越来越近，两岸百姓欢声雷动，离桃约百十步，忽听一声炮响，烟火喷发，流光溢彩，几道色泽绚丽的光带如金蛇狂舞，直冲云天，忽又化为五彩缤纷的花瓣纷纷扬扬墜落，接着是“嗵嗵嗵嗵”四声巨响，有赤橙蓝绿四色焰火在空中迸放，依稀形成“寿山福海”几个大字，舟中岸上，喝彩欢呼之声如同暴风骤雨。此时，只见仙桃慢慢开裂，如同一朵红莲怒放，花心中露出一个能容百人的巨大舞台，笙箫齐奏，鼓乐共鸣，伴着这优美动人的音乐，四队男女演员，身着各色彩服，翩翩起舞。
此时，御舟正对仙桃。乾隆下令停泊。安福舻慢慢靠近河岸，舞台上百名演员齐呼万岁。乾隆不由得龙心大悦，他健步走下阁楼，来到船头坐定，两列侍卫，整整齐齐立于他的身后，岸上百姓亲睹龙颜，如同一阵疾风横扫苇林，俯拜于地，霎那间，万籁无声。
乾隆正待开金口，吐玉言，此时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汉子突然从人群中弹起，右手一扬，一道银光呼地向乾隆射来。一卫士鱼跃向前，疾伸左臂，挡住了这道寒光。这时，他感到手臂一麻，顿时一股鲜血涌出。“有刺客!”随着这声呼喊，岸上舟中，顿时乱作一团，几名卫士扶乾隆避入船舱。
白衣汉子趁人们慌乱之际，纵身一跃，如同飞燕轻轻掠过俯伏的人群，向一棵大树奔去。树下，一匹白马正安静地吃草。他跳上白马，两腿使劲一夹，这匹马飞箭般地向西疾奔。此时，岸上的官兵方才如梦初醒。一名长官吼一声道;“追!”顿时，数十名甲胄整齐的健儿，跃上骏马，噔噔噔，风卷残云般，向着白衣汉子追去。
太阳渐渐偏西，逆光从对面射来，迷住了官兵们的眼睛，他们只见一团白光在前面闪烁，分不清何者为马，何者为人。众清兵弯弓搭箭，齐向那团白光射去，远远地，只见白衣汉子从马上栽下，但白马仍不停蹄，继续向前狂奔不已。
众清兵追到前边白衣人落马处，急停住马，只见路边一个水塘，白衣汉子已栽入水中，不见身影，而白袍上还带着两支箭，在水面上漂浮着。一名清兵跳入池塘，把白袍一拉，哪见有人，只见白袍的两袖系着一只短筒布靴。
众清兵方才知道中计，抬头一看，前边远远现出一带树林，遮住了去路，而白马早已无影无踪。
原来白衣汉子方才施展绝技，他脱下一靴，用白袍缠住，扔向路边的水塘，双腿夹紧马腹，翻身藏在马腹之下。此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来个鹞子翻身，骑上马背，继续向西奔去。他知道，乾隆此刻必定龙颜大怒，令众兵向他撒来天罗地網。
好在夜空晴朗，星月交辉，白衣汉催动骏马，继续向西方驰去。
拂晓，他渐渐清楚地听到前边哗哗水响，估计来到长江边。于是，轻轻勒一勒马缰，白马颇解人意，放慢脚步，择路朝江边走去。江边长满芦苇，苇花似雪，在秋风中摇摆，发出飒飒声响，白衣汉子正愁前无渡船，忽听芦苇丛中，断断续续响起一阵苍老而嘶哑的歌声。他不禁屏息静听：
来东土，尽迷在，红尘之中，
捎家书，分咐你，龙华相逢。
红阳尽，白阳兴，弥勒掌盘，
无生母，化众生，同上天宫。
白衣汉不觉心中一动，忙下马寻声向前走去。只见前边芦苇丛中，一个渔夫戴个竹笠，端坐在一只小舟上搬动着鱼缯。
白衣汉向前施礼道：“老伯，我要到对岸……去探亲，不知您能否为我摆渡？”
渔夫头也不抬地说道：“老夫一家数口，全靠咱打鱼为生，若放下正经事不干，渡你过江，叫老夫喝西北风去？”
“好说好说。”白衣汉边笑，边取出几个铜钱，向船舱扔去。老渔夫瞧也不瞧一眼，说道：“这点钱不够老夫喝一碗酒。”
白衣汉一惊，摸出身上最后一块碎银，扔进船舱，哪知老汉还是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这条小命就值这几个钱?”
此刻，只听得远方似乎有百十匹骏马朝这边飞驰而来。白衣汉见这老汉似不怀好意，不由得又急又恼，“嗖”地从腰际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来。
渔夫还是头也不抬，左手拉着网缯的绳索，右手拿一个竹杆做成的鱼捞，专心致志盯住水面。
说时迟，那时快，白衣汉健步跃上船头，手持匕首朝渔夫背部刺去。渔夫的身子一侧，右手的鱼捞疾如飞电朝白衣汉打来。“当”地一声，匕首掉进船舱。
渔夫哈哈大笑，左手放下网缯，右手将鱼捞朝岸边的一块石头轻轻一点，小舟疾速朝江心驶去。白马也随之跳下水，紧跟在小舟后边游向江心。
渔夫笑道：“小伙子，咱明人不做暗事。本想把你送给乾隆老头儿，换一点柴米油盐养家糊口，只怕你不服气。此刻，咱俩再在这只小船上玩几手拳脚。如果你赢得了老汉，咱送你过河，分文不取；如果你输了，乖乖地让我绑起来，就交给岸边那帮小子带走，你看如何？”
白衣汉想了想，苦笑一声道：“那么，恕小子无礼了，老丈接招!”说罢，一个“霸王摘冠”式，左手虚晃一下，右手疾如飞电，向渔夫头上抓去。渔夫对一个“白虎洗脸”，屈起双肘，护住面门。白衣汉接着来一个“黑鹅亮翅”，左右双掌一齐出招，向渔夫身躯两侧同时袭来，渔夫叫声“有劲!”来个“海底取珠”，两手拨开对方的双掌，就势反击过来。白衣汉急忙“鸳鸯转身”，左脚为轴，全身灵活一扭，避开渔夫的一击，接着来个“缠龙锁口撩阴脚”，狠狠踢向渔夫。渔夫后退一步，避开这一腿，笑道：“好小子，果然身手不凡。咱俩再斗五十回合。”说罢腾身跳起，落在中舱，一跺脚，船舱顿时穿了一个大洞，江水喷泉般朝舱中涌进，船体迅速下沉。白衣汉也毫不惊慌，两人施展轻功，四个足尖在船舷上轻轻跳来跳去。两对拳头恶狠狠你来我往，又斗了近五十回合。渔夫笑道：“今天碰到你，该我倒霉。这半天未打鱼，哪来钱买米下锅？”说着，左拳搅成一团风，逼住白衣汉不放，右手在前舱抓起一张網，抖动手腕，“呼”地朝江面撒去，只见鱼网圆溜溜展开。就这样一只手与白衣汉打得难解难分，另一只手撒网捕鱼悠然自得，全身腾挪变化，灵活自如。白衣汉瞧他那幅漫不经心的样子，分明是轻视自己，不觉怒火攻心，大吼一声，一个“狸猫扑鼠”，跳了约三尺来高，全身朝渔夫恶狠狠压下来。渔夫一闪身，避开对方的攻势，顺手还他一个“熊罴推轮”，朝白衣汉腰际轻轻一送，白衣汉躲避不及，一头扎进水中。渔夫哈哈大笑，双手急收鱼網，叫声：“好大一条娃娃鱼!”将白衣汉连同一些小鱼小虾一齐拉上船来。
白衣汉被网网住，羞愧难当，自知不是渔夫对手，便不再动弹，斜眼直瞅渔夫。只见渔夫在尾舱抓起一块破布，塞住中舱的漏洞，一口气向舱里的水吹去，那水竟象一条白虹飞入江中，船身很快浮了起来。那渔夫取出一块木板，八个三寸长的铁钉，把木板盖在破洞上面，悠然自得地哼起他那莫名其妙的歌曲，再用两指将几个铁钉一一按进木板和舱底，竟像穿刺一块豆腐一般，毫不费力地补好了那个漏洞。
白衣汉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挣扎着爬起来，朝渔夫双膝跪下道：
“小子有眼不识泰山，敢问仙师尊姓大名，望仙师慈悲，收下徒儿。”
渔夫哈哈一笑，取下竹笠，白衣人这才看清他的容颜，只见老人慈眉善目，鹤发童颜，他哪是什么渔夫，分明是乔装打扮的武林高手。
老人又一笑：“老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天大乘教教主刘松是也。”
白衣汉一听，又惊又喜，双手伏在舱板上，向刘松叩了三个响头：“久闻仙师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睹尊颜，实属三生有幸。”
刘松轻轻一挥衣袖，罩在白衣汉身上的鱼网倏然解开。笑问：“你是何人?胆敢刺杀乾隆!”
白衣汉道:“小子姓齐名林，湖北襄阳人氏。自小随父母江湖卖艺，四海为生。近年来因父亲有病不能远行，便独自出门卖艺，双亲在襄阳城中摆一小摊为生。今年家乡特大旱灾，树皮草根都被吃尽，可怜家乡父老百无一存，父母活活饿死，方圆百里，饿殍满地，小子糊口在外，免遭大难。想那乾隆老儿骄奢淫逸，寻欢作乐，苛捐杂税，毫不减免，全不把百姓死活放在心上，于是我决心行刺老贼，潜入京都。他这次南巡，我也暗中跟随千里，由于老贼防范甚严，直到镇江，才找到一个下手的时机，惜未能成功。唉!……”
刘松道：“壮士差矣!即令成功，又有何用？杀了一狼，又来一虎。百姓照样身陷水火，难逃劫难。老夫考察古来英杰，靠行刺暴君佞臣，以求解民倒悬之苦者，无一成功。昔专诸之刺王僚，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苍鹰击于殿上。……这些英雄豪杰，尽管浩气凌云，感动上天，神示异兆，然而终不能使百万生灵免遭涂炭。历朝历代，可谓英雄辈出，豪杰如云，虽身怀绝技，勇敌万夫，然而大都空怀壮志，不得善终。故徒具匹夫之勇者，不足以成大事。”
“依仙师之见，又该当如何？”
“在老夫看来，若要解民倒悬之苦，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须效仿陈胜吴广、绿林赤眉、黄巢宋江、李闯献忠。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揭竿而起，所向披靡。跺脚则山摇地动，叱咤则风云变色，远非刺杀几个皇帝、奸佞所能相比也。然而，若身无绝技，不足以服众，故练拳脚之功，习匹夫之勇，实属重要。但更重要的，乃是有聚众之才，率兵之能。昔项羽学书不成学剑，学剑不成学‘万人敌’，‘万人敌’者，聚众之才也，率兵之能也。壮士年富力强，可愿在此方面下点功夫？”
齐林拜谢道：“小子空有一腔热血，满腹壮志，但无高人指点，只随老父学得三拳两脚而已，若得仙师指教，实乃祖上积德，造福于儿孙!”
刘松微笑道：“老夫刚才试了试你的武功。你的套路是太极梅花拳融入雪莲仙鹤掌，颇象一人，你可认得宋之清？”
齐凌道：“宋师父是我的启蒙老师之一，后多年不见……”
刘松道：“他是我的弟子。如此说来，你是我的徒孙了。”
齐林大喜，又扑嗵一下跪在舱板上，向刘松三拜九叩首。刘松忙将齐林扶起，说道：
“徒儿请起，且听我说。我西天大乘教乃是白莲教的一支。白莲教历史悠久，传布极广，最早可追溯到东晋年间。西天净土白莲池，乃我教之理想归属。元未有韩山童大师传教，明未有徐鸿儒大师传教，本朝又有王凤喈、董百仙大师传教。为师浪迹江湖，乃为弘扬我教，使之遍布神州。徒儿英勇可嘉，惜欠谋略。为师早发现你非等闲之辈，也猜你有行刺皇上之念。暗中尾随你数百里，观你的动静，估计你要在镇江发难，早作好了接应的准备，果然不出我所料。今日事急，不宜多言。为师近几年尚不能定居，还要云游四方，以联络各兄弟教派，如混元、龙华、燃灯、八卦等。徒儿回乡后，可速赴川、楚、陕交界处的南山老林，那儿有一座白莲峰，山峦间有一个莲花洞，洞里藏着一对银莲剑，此为雌雄二剑，可与干将莫邪争锋，吹发断毫，削铁为泥。剑匣内还藏有一卷《白莲经》，载有圣教教义、兵法、武术之要义等。此为元未韩山童大师所珍藏，仙师罹难时，匆匆留下遗言，让弟子们去寻找。可惜语焉不详。数百年来，我教各派掌门人使人极力搜寻，均未获得，因商定，谁获此剑，当统辖各派。争权事小，聚众事大。此剑乃聚结百万大军的信物。徒儿既是我教弟子，为师派你担此大任，不知可否？”
齐林道：“徒儿谨遵师命，虽万死不辞。”
刘松大喜。此时，船已渐渐靠近江岸。刘松取出一双麻耳草鞋，令齐林换上，又从怀中掏出一些散碎银两交给他。小船离岸尚有丈余，齐林轻轻跃到岸上，白马也游到岸边。齐林再次向师祖下拜，然后跳上骏马，向西匆匆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