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个蓬头垢面的姑娘就是黑妞。聪儿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轻轻叫了一声“黑妞!”黑妞猛听有人叫她,简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抬头一看,正是几年前在船上结拜的那个干姐姐,不由得悲喜交集,扑到聪儿怀中,叫一声“姐姐”,泪如雨下。聪儿也不禁涕泪纵横。一群人过来看热闹,齐林把她身上的草标拔了,丢在地上,拱手对众人道:“各位乡亲让让,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子。”围观者渐渐散开,有人唏嘘不已。
聪儿拿汗巾擦干黑妞的泪水和脸上的灰尘,见前面不远处有个小吃摊,走到摊边,要了三碗面汤,几个锅奎。黑妞饿极,狼吞虎咽。聪儿看了,又是一阵心酸。齐林指指刚才那个穿马褂长袍的中年人,问那小摊主道:“请问那位是何人?”小摊主回答:“他是本城首富,梁兰欣员外,紫云楼的主人。”“那紫云楼干嘛的?”“提起这紫云楼,无人不晓得,既是大酒店,又是烟……”说到这里停下,瞅瞅聪儿、黑妞一眼,转过身对齐林低声说道:“这梁兰欣,人人叫他‘娘烂心’,真是狼心狗肺之徒,他的叔父是钟祥县令梁有麦,父亲是离此地不远的大镇雨岩驿的总管、大乡绅梁有谷,家资万贯,与官府勾结甚密。他经营的那店铺既是一个豪华的酒店,也是一个妓院,特别令人寒心的是……”说到这里,那摊主更是放低声音在齐林耳边咕噜几句,聪儿只听得“人肉”什么的,见齐林怒目圆睁,脸色发白,一层细汗从额头渗出,竟把喝汤用的一根汤匙也捏碎了。聪儿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回答。
付了钱,三人往前走。黑妞边走边向齐林夫妇哭诉了自己的遭遇。
那一日,兄妹二人从早忙碌到大半夜,打了两篓鱼,第二天早上正准备挑到街上去卖,五六个壮汉来到江边,见哥哥挑着两篓鲜鱼,叫他放下,用手在鱼篓里胡乱翻了一通道:“这担鱼我要了。”黑妞取秤来称,那为首的汉子道:“别称了,给你几个钱就是。”说着,从怀中掏出五六个铜板,丢在地上。哥哥道:“客官不要说笑话了,这几个铜板只够买两个烧饼。”那汉子恶狠狠地说道:“别狗坐轿不识人抬举,老子们是武昌府同知常丹葵常老爷家的,提起常老爷,武昌军民哪个不争着抢着巴结他老人家。让你孝敬这点鱼又算得了什么?”哥哥忙恳求道:“各位爷们高抬贵手,小人不久前没了爹娘,借了一笔债,还得卖鱼还帐。”为首的恶汉“哼”了一声,不再搭理,让四个汉子提了两篓鱼就走。哥哥急了,说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样干,不是拦路抢劫又是咋的?”恶汉骂道:“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上!”六个壮汉齐向哥哥扑来。哥哥虽然身强力壮,但武功不高,被他们一顿毒打,口吐鲜血,昏迷不省人事。
为给哥哥治病,黑妞卖了小船,一部分钱抵了债,一部分买了药,眼看几个钱快花完了,兄妹两商定,也到那南山老林去寻条活路,哪知刚迈进这襄阳城,哥哥就再也走不动,不得不找了个小店住下。又要抓药,又要付食宿费,一点积蓄全部花光,还欠了店主两吊钱。两天前,哥哥终于死去。那店掌柜翻脸不认人,说要用一张芦席把哥哥的尸体卷了,丢到野外给狗吃掉,还要把她送到那紫云楼去。黑妞虽不知那紫云楼是干啥的,但肯定那不是人去的地方。没有办法,只好自卖其身,用来付帐。
齐林听了,拳头攥得直响,叫黑妞带路,去那小店,小店掌柜名叫黄升,忽见黑妞领了两人前来,这两人看上去是一对夫妻,衣着虽不豪华,但也干净整齐,显得气宇轩昂,绝非寻常所见的村夫村妇,知他俩不是等闲人物,忙堆下笑脸。齐林不动声色,冷冰冰付了黑妞的欠款,又取出一些银两,叫掌柜令人去买一口棺材,一些纸钱,蜡烛,请人将哥哥入殓,抬出城外的一块荒地上埋了,给死者焚烧纸钱,聪儿和黑妞在坟头哭得死去活来。
三人回到这家小店,黄升忙向齐林献媚讨好,亲自端来茶水。齐林冷冷说道:“掌柜的,实不相瞒,在下姓齐,既不是微服私访的朝廷官员,也不是乔装打扮的海外富商,我只是一介武夫而已,手段虽不甚高明,但收拾你这小店怕已足够。”说到这里,暗自运气,伸出一个指头在桌面上划起字来。这张桌子是用坚硬的栗木做成,即使用刀来刻,也只能留下浅浅的痕迹,哪知齐林的手指竟比那钢刀还要锋利,只听“噗噗”有声,桌面上留下“善恶有报”四字,字迹约深三分。黄升先是吓得脸色发白,继而钦佩不已,连连道:“大侠好功夫,好功夫!”齐林又道:“你对我这位妹妹和那死去的兄长太无人道,本应惩治你,看你对我倒也恭谨,这笔帐和你一笔勾消,若是以后听见你谀上压下,欺负良民,新帐旧帐一起算。”
黄升喏喏连声:“小人不敢。”又试探地问道:“大侠想是到黄龙寨去?”齐林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便反问,便含含糊糊应了一声。黄升越发恭敬,说道:“见了黄龙寨姚武姚寨主,托大侠带个好,就说小店主黄升不久就去孝敬他老人家。”齐林一听,心中暗喜,但极力控制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姚武兄这两年还混的不错吧?”黄升见他发问,越发来劲,说道:“两年前,原黄龙寨寨主、‘卷天龙’程子平去世。姚武接任寨主,他本是武艺高强的拳师,儿子姚学是程子平的乘龙快婿,有‘卷地龙’之称,且懂医道,父子俩行侠仗义,方圆数十里敬之如神。”齐林道:“我和姚武是结义兄弟,多年不见。想不到他有如此出息,今天特来看他。黄龙寨我还未去过,明日你叫个伙计送我前去。”黄升满脸堆笑:“小人遵命。只是尊妹这件事,还请大侠瞒住,若让姚寨主知道,小人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黄升请三人吃了早点,派一个伙计,领齐林等人去黄龙寨。走了大半天,来到一座村寨。这是一个较大的村寨,颇为气派,沿寨一道两丈宽的壕沟,里边用石块砌了围墙。寨门口,还有两个年轻人兵丁打扮,腰间各插一把红缨大刀,威风凛凛地把住寨门。齐林走上前去,对那两人说道:“烦兄弟通报寨主一声,说齐林、聪儿求见。”
不一会,姚武率领五六个人迎上前来,见了齐林、聪儿,欢喜非常。拉着齐林的手说道:“贤弟,哪阵风把你吹来?”未等齐林回答,又对聪儿讲:“师妹,我找你找得好苦,这些年你乍样过活?”聪儿才要回答,姚武又对身后一个面目文静清秀的青年人说道:“学儿,来,拜见师叔、师姑。”聪儿未见过这年轻人,齐林忙介绍:“这就是我在莲花峰上见过的姚学侄儿。”
姚学向齐林、聪儿俯身下拜,齐林忙扶起,又向姚氏父子介绍黑妞,说是自已的义妹。一行人欢欢喜喜,来到姚武的家。
姚武家住一套颇大的院子,跨进院门,只见一片开阔的空地,院墙边放置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看来这是平时练武的地方。练功场后边,是一栋三进九间的房子,第一进三间,中间是客厅,两旁都是卧房,客厅正中挂一幅“黄龙喷水”的巨幅中堂画,四周全是一些匾额,上面写着:“华陀转世”、“扁鹊再生”、“手到病除”、“恩重如山”之类颂辞。厅中间,放着方桌,围一圈太师椅子。
姚氏父子、齐林夫妇、黑妞五人分宾主坐下,马上有人送上茶水。齐林笑道:“想不到只过了这两三年的功夫,大哥就如此气派!”姚武笑道:“还不是多亏师父恩重如山,多亏贤弟患难中相助。”聪儿一听他提起过世的父亲,眼圈又红了起来。姚武马上笑道:“且不谈往事,先把为兄近年来的情况简介一下,免得弟妹们疑我发了不义之财。”
原来襄阳城郊一带,由于历史的原因,常争山林、水土之利,需要联合行动,慢慢形成五大村寨:黄龙寨、白虎寨、青狮寨、黑熊寨、丹凤寨。每个村寨都推选武功最高强的人为首领。平日带领大家习武,一旦有事,又是全寨的主将,率众保护本寨利益。多年来,五寨彼此之间分、合不定,时有斗殴发生,又常相互联合,对付他寨。官府历来不加干预,由各寨寨主处理他们的纠纷。黄龙寨的寨主原先是姚武的妻兄程子平,他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好汉,练得一手令人赞叹的绝妙武功,随意抓起一根麻绳或皮条、布带,挥舞起来,利如钢刀,准似神矢,随心所欲,所向披靡,人称“卷天龙”,惜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叫程静,生得聪明秀丽,性格温柔。程子平只教她学了一点防身的武功。姚学莲花峰脱险后,遵照父亲的指令前来投奔舅父,姚武也随后来到。舅父见学儿面目英俊、知书达礼,心中欢喜。有意择他为婿,口中没有提出此事,只把平生的各种本事教与学儿。姚学本是极聪明的人,不到一年,软器械功夫直追其舅,寨中人见他的本事,竟用“卷地龙”称之。这时,程子平患不明疾病,一日重于一日,请遍名医,治疗无效,自知难逃大劫,便把自己的心事对姚武讲明,请姚武可怜静儿与其寡母孤苦无靠,让学儿做个倒插门女婿,并想在有生之日,亲眼看到他俩结婚。姚武赞同此事,在子平去世之前,亲自操办了儿子的婚事,子平含笑而终。从此,姚武也就住在儿子、儿媳家中。父子俩胸怀开阔,待人厚道。姚武有幸得到高人指教,医治跌打损伤之疾,很有本事,姚学也曾拜师学过中医,年纪虽不大,医道颇精,村民以至外乡有来求医者,一概不拒。家境好的,也收点药费;遇到贫苦之人,分文不取,越发得到人们的敬重。姚武武功高强,村中无人能敌,于是村民们一致恳求姚武当新寨主,姚武推辞不脱,也只好受了。
姚武讲了自己的情况,又问齐林、聪儿这些年的经历,齐林也简要地讲了。姚武得知银莲剑已找到,齐林、聪儿已结成夫妻,心中大喜。本有立即让贤之意,又怕众人不服,只好把这意思埋入心底,先请齐林夫妇住下再说。家中房子本来宽敞,姚武之妻早已过世,没有续弦。子平遗孀李氏、儿媳程静都是十分贤慧的女人,两家人便住在一起,比一家人还亲。
齐林、姚氏父子每日切磋武功,共同研究《白莲真经》,聪儿亲自教黑妞、程静练武,又与姚学侄儿商量,把那经卷上所载的教义编成通俗易懂的唱辞,配上各种流行小调,向全村人教唱,鼓励村民们把教义向外村外乡传播。每有人来求医,姚学边治病,边向人宣讲教义,没多久,很多人要求入教。但不知如何“入”法。
这天,两家人聚在一起,又谈起建教之事。姚武对齐林说道:“西天大乘教教主刘松既是贤弟的师祖,贤弟自然已是在教之人。且师祖说过:谁获银莲剑,谁就成为圣教的首领。贤弟武功高强,且又获此剑,当仁不让应是教众领袖。可在咱黄龙寨中,设立西天大乘教分部,先吸收一批教徒。”齐林道:“建教之事,我加倍赞同,但齐林资质愚钝,不宜为首。”姚武怒道:“贤弟如执意不从,非君子之德,乃小人之见。眼下民不聊生,大丈夫要学陈胜吴广,敢作敢为,承担救民重任,方是英雄本色,‘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岂可当谦谦君子,贻误战机。”一席话,说得齐林哑口无言。聪儿道:“姚大哥说的很有道理。然而这入教之举,决非小事,宜遵照《白莲真经》所言,行入教之大礼。颁教规教法,方能使众教徒自立自信,忠贞不二,有令则行,有禁则止,一旦时机成熟,方可拉起一支大军,与官府决一雌雄。”
众人点头称是。当下议定,先在本寨设立西天大乘教的分部,并举行入教仪式,分批吸收村民入教。由聪儿与姚学制定仪式。齐林道:“教首之事,暂不决定。举行入教仪式之前,得先杀个奸贼祭神,且往后用钱须多,大哥家境亦不甚宽裕,我拟明日进城一趟,专办此事。大哥,借我一套最华美的服装,并挑选八名有点本事的兄弟,明日用八人大轿送我进城。”姚武道:“可要为兄作陪?”齐林道:“不用了。”聪儿叮嘱一声:“千万小心,不可大意!”
第二天一早,齐林用罢早餐,内穿一套雪白绢服,腰际用绿色丝带扎紧,斜插一把匕首,外面套一领宝石蓝银丝战袍,足登一双象牙黑牛皮浅筒靴。八位武艺高强的兄弟,抬一顶青缎起金花的轿子,朝襄阳城进发。齐林与众兄弟一路步行,谈笑风生。进了城,齐林坐上轿,一行人直抵紫云楼。
早有堂倌入报主人,紫云楼主梁兰欣连忙笑吟吟亲自出来相迎,见齐林下了轿,一时弄不清来客的身份,但从他的服饰和乘坐的轿子来看,来头不小。又看那轿夫,一个个身强力壮,气色非凡,隐隐感到来者不善。于是向齐林连连拱手:“贵客大驾光临,令小店蓬筚生辉,请!请!”转身对一个伙计说道:“叫李管家招呼抬轿的好汉饮酒,多来几个作陪。”边说边飞快朝他眨眨眼。随之便请齐林上三楼雅座。那伙计心领神会,马上将八位抬轿的好汉请到二楼东窗处的两张桌边坐了,马上去叫管家,一会儿,也来了七位陪客。那管家面目清瘦,似有病态,七个陪客却身材魁梧,满脸横肉。
梁兰欣把齐林让到北窗旁的一张桌子坐了首席,自己在下首坐了。齐林听窗下边人声喧嚷,知道这边正好临街,心中暗想:“今天的戏越发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