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松明从沈冬那儿回来,屁股还没有坐热,就接到了他妈的电话。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是母亲一生的牵挂,这一点,陈松明倒是从来就没有体会过。他在他妈那里得到的永远是对他现状的赞赏和满意。
上学那会儿,他妈常说的话是:陈松明,你满足吧,你才二十几岁的人,却读了十几年的书,先前的那七八年里,也因为年龄小基本上就没有做过什么事。同样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你弟弟就不如你,打小,他就喜欢干这干那的,就是不喜欢读书,钻子也钻不进一个字。我跟你爸念他年龄小,说这书读不进算了,让他坐在教室里养养身子,他说他坐也坐不住,十四岁不到,他就跟着村里的人去建筑工地打零工。命,命是天注定,由不得你不相信,该你是享福的命。
后来娶了冷月又生了儿子陈雨,他妈又说:陈松明,你满足吧,娶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里姑娘做老婆,还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同样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你弟弟就不如你,他只比你小三岁,这媳妇还不知道在哪个娘家里做女儿呢。命,命是天注定,由不得你不相信,该你是享福的命。
再后来,陈松明和冷月在城里买了房子落了窝,他妈又说:陈松明,你满足吧,做事赚钱不花力气,现在又住上了城里的房子。同样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你弟弟就不如你,算算他出去做事也有十来年了,每年回家住的还是三间破瓦房。命,命是天注定,由不得你不相信,该你是享福的命。
通常,儿子大了,孙子孙女就成了爷爷奶奶心中的心肝宝了。陈松明他妈与别的老人不一样,她不太牵挂陈雨。陈松明有时在电话里问她,说妈,你想不想你的孙子陈雨?他妈就说,隔这么远,八百年看不到一回,都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拿什么来想?这话,陈松明怕跟冷月说。因为,这样的奶奶天下少有的。陈松明有时有点怀疑自己不是他妈亲生的,要不,他妈对他的感情怎么就这么淡漠?
“松明,你弟也老大不小了,村里跟他一般大,都是两个孩子的爸了。妈在想,今年是不是帮你弟把这婚事办了?女方家也有这个意思。他们托媒人来说过好几回了,说他们村里象明月媳妇这么大年龄的,早就出嫁当妈了,问我们家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是不同意,趁早说,别耽搁了姑娘的终身大事。”
“那就办呗,迟早要办的事,明月也的确不小了,早办早了事。”
“这事说起来容易,可真要办,就难了。先不说这结婚过客的酒饭钱,就是给姑娘家的礼金,也得一大笔钱呀。现在家里是什么情况,妈不说,你也知道,除了这两层楼的假三间空壳子房,就没有什么了。
陈松明知道他妈的意思,可他不敢接这个话。上次他弟认亲的时候,他妈打电话来开口要五千。陈松明跟冷月说他弟弟要认亲了,他妈打电话来说缺钱,没说缺多少,冷月二话没说就给了他两千。另外三千,陈松明是在沈冬那里拿的。这事,陈松明一直瞒着冷月不敢说。陈松明知道,就是这两千,冷月也是咬着牙根拿出来的。要知道,他和冷月也缺钱。陈松明和冷月的工资都不高,房子每月要还贷。买房首付时,他们手里也没有几个钱,几万元的付首,他们还在冷月他哥那里拿了两万,在她爸妈那里拿了一万。这三万元的借款,对他们这样收入的家庭来说,无异于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这也是冷月为什么辞掉医院的工作出来开门诊的原因。
见陈松明半天不出声,他妈又说开了:
“松明啊,妈知道,妈这是又要让你为难了,妈这也是没办法啊。你不是不知道,你爸一生无能,只有在田地里刨口粮食糊口度日的本事;你弟弟先前几年打工赚的几个钱,你读书的时候,都给你做了学费和生活费;这几年赚的,就修了这座房子。松明,你也知道,我们家的那些亲戚,都跟我们家的情况差不多,是剃头遇到了修脚的,要想从他们那里借出几个钱来,怕是比登天还难。再说,这钱也是有借有还的。对你们来说,万儿八千不算什么事,对你弟弟可就是大事了-------”
陈松明他妈还在说,可陈松明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他妈说的这些话,他早已听过了几遍,背都背得出来。因为,他妈对他说的那些话,不只一次地刺痛过他的心。有时,他在想,如果他跟他弟弟调换一下位置,他妈会不会向他弟弟说同样冷漠、无情的话呢?
“妈,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说吧,要我拿多少?”陈松明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那种被逼的无奈,是悲戚,象一个受虐的童养媳妇一样,只有承担、承受,没有反抗的余地。可,他答应他妈的这一笔钱,将又从哪里来呢?冷月那里,上次就拿了两千,还该她家里三万,他是再也开不了那个口了;沈冬那里,他上次已经借了三千了,现在沈冬又正在闹婚,正是缺钱的时候,不跟他要那三千就不错了;就剩下钟子良那里了,可他的钱一向是交给杜秀的,他现在跟杜秀闹矛盾了,能从杜秀那里要得出钱来吗?
“上次你爸去你那里,说冷月门诊里的生意还不错,你们手头要是宽裕,多帮点。现在这钱也贬值了,帮过万儿八千的也不算多,你跟冷月商量商量,看能拿出来多少来,给妈个准信,妈心里也好早有打算。”
“妈,我,”陈松明没想到他妈这次居然让他帮这么多,万儿八千在她妈看来,他和冷月是轻轻松松就能拿得出来的。但是,他妈不知道,这笔钱对他和冷月来说,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啊。
“好了,松明,这长途话费也挺贵,妈的话先说到这儿了,你跟冷月商量商量,早点给妈个准信。”
陈松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下班,怎样回家的;他脑子里除了那个‘万儿八千’的,就什么也装不下,什么也想不了;他感觉自己的双脚象是带着千斤重的镣铐,每向家里迈一步,都是那么地难。
“松明,怎么了?不舒服?”陈松明走进门诊,冷月上前去接过他的包,见他脸色阴郁,问道。
“没有。”
“那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
“没有怎样无精打采的?脸色还这么难看?”冷月伸手在陈松明的额头上摸了摸,感觉也不烫,就说:“一定是有事瞒着我吧?说说,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可说的?”
“真的没有,可能是有点累吧,感觉头有点晕晕乎乎的,我上楼去休息一下。陈雨呢?”陈松明边说边上楼。
冷月感觉陈松明心里一定有事,而且,一定是一件大事,否则,他不会这样刻意地瞒着自己的。那到底是什么事?沈冬和钟子良的事?也不至于啊。别人家的事,会这么烦他的心吗?望着陈松明疲倦不堪的背影,冷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轻声说:
“他在楼上看动画片呢?他在楼上那么吵,你休息得好吗?要不,叫他下来玩?”
“没事,我在床上躺一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