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逸仙松亭广和楼听戏
广和楼民国时已并不是京城内最高档的戏楼,设备环境也皆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由于的把这里当的“窝儿”富连成科班一直秉奉着“戏好价廉”的宗旨,给所有戏迷进园子听戏的机会,以至这里即便是地板坑洼,空气污浊,冬寒夏热,也永远的满坑满谷。
广和楼分两层,楼下的座位是长条桌子和长板凳,都是竖向舞台放置,看戏的人都得侧过身来看戏。楼上前排是包厢,后排是散座。戏台坐东朝西,正前方的两角分别有根大柱子挂着一幅油漆对联上联是“学君臣,学父子,学夫妇,学朋友,汇千古忠孝节义,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下联是“或富贵,或贫贱,或喜怒,或哀乐,将一时离合悲欢,细细看来,管都是拍案惊奇。”一块写着“盛世元音”的牌匾挂在“出将”和“入相”之间。
一进门,逸仙便指着那副对子说:“松亭哥,那天我从你家的一本书上看,说广和楼以前的对联不是这个。”
“恩,这对子是咸丰年间一位进士写的,广和楼以前的对子听说是康熙皇帝御赐的,如今民国,也就摘掉了。真不知上面写着什么。”松亭就知道这小子又想卖弄,便给他了这个机会。
逸仙心领神会,接过了话茬得意的讲:“日月灯,江海油,风雷鼓板,天地间一番戏场;尧舜旦,文武末,莽操丑净,古今来许多角色。”
“嚯!好大气,不愧的文治武功皆有建树的清圣祖,但我还是觉得现在的好,通俗易懂,读起来也轻松顺畅。”
“毕竟咸丰朝的进士自知世态炎凉,而开辟康乾盛世的明主怎晓得民间百态。皇上赐对子的戏园子,广和楼当年在京城可谓是无出其右,风光无限,怎奈成也萧何败萧何,福之祸之所倚,祸之福之所畔……”还没等逸仙又一次开始他的侃侃而谈,看座儿就已经满脸喜气的跑到了他俩面前,说:“程三少爷吉祥!岳少爷吉祥!岳少爷,听说店里又来了几样儿好东西?是东北货吧,您老爷子真是有门路,财源广进,恭喜发财。少东家您真是谱大,没有大角儿小的我都没机会伺候您。今儿您是来听谭老板的叫小番吧?还是你懂行事。”松亭笑了笑,把自己带来的茶叶和几个铜子一起递给了他。看座儿的一看,赶紧请了个安,接了过来,在沏好茶后还不忘把包茶叶的纸套在了壶嘴上。然后又跑到逸仙身边,讨好的拿出一张小纸,哈着腰说:“三少爷,这是明儿个~”
逸仙知道,那张纸上写着从戏班子里面传出来的明天的戏码,要是往常他肯定会接过来的,可是今天,他把手一扬,面无表情的说:“明儿我没功夫。”
看座儿的把单子收回,又近前跟他小声说:“三少爷,那东洋人又让我请您跟他上司下棋呢。”
逸仙往上瞥了一眼坐在“下场门内官”(东南角第一个包厢)里巍然正座的日本记者,犀利道,“丫是得把背挺直了,要不那点矬个能看的见什么啊。”
“您说的可真在理,”看座儿的陪笑道,“您也知道咱那个座儿是不卖的,专供东家的朋友的,可咱京城里的爷们儿,有几个腆着脸看蹭戏啊,结果这座,专被丫给占了。”
“小绑蛮夷,不通教化。”听闻此言,逸仙更为不屑。松亭把话接了过来,打发来人说,“好啦好啦,你回去跟那日本人说,三少爷早就不下棋了,棋路生疏,实难应战。别的,也就别说了。”
松亭当然对日本人也是不忿,但眼下的局势……咱还是惹不起躲不起吧。逸仙这个十几岁就蜚声京城“棋圣”跟日本人下棋,以他们的人性和处事方式,无论输赢,都是件麻烦事。就在这时,铿锵的锣鼓点儿骤然响起,广和楼又将再一次的为大家呈现繁花似锦的演出。看座儿的很知趣儿的朝他们俩一施礼,说:“得嘞,那有事儿您招呼,小的我就不耽误您了二位看戏喽~”看座儿的说着,退了下去。
为了图热闹,带动气氛,开场的多半是武戏,都是科里刚收的,一个个穿蟒扎靠,吹胡瞪眼,煞有介事。其实老座儿心里都明白,开场的戏,就是给学员锻炼的机会,唱的如何,都不会有人介意。然后是青衣花旦戏,那时候正是富连成的当家男旦(梅兰芳李世芳、毛世来)的黄金时代,大多数人就是冲着他们来的。这也是那些长期驻扎广和楼的捧角儿的们最大显身手的时候,你一个好,我一个顶好的玩的好不热闹。直至让人忽略了哪个是台上,哪个是台下。而这些人中,像逸仙这样穿着制服的学生占了大多数。松亭抱怨的对逸仙说:“真服了这帮人了。你说人家有钱人捧角为了玩乐,小报记者捧角为了生计,你说你个穷学生捧角儿图个什么劲儿啊?逸仙,以后来的话,还别穿制服,要不他们打起来搞不好还得把你给捎上,咱可别跟着吃挂落儿。”逸仙表面上连连称是,但背过后去却偷偷的吐了吐舌头。他从前是跟这帮人没有的两样的,尤其是他喜欢的男旦张碧莲在场上的时候,而且真的有好几次,他差点和跟他顶好的人,到中华门内的松树林里,动起手来。可当他知道了袁老师和张碧莲的关系后,立马就不敢闹了。孰对孰错,逸仙不是不明白。
大轴戏是谭鑫培的《四郎探母》,谁都看不出谭鑫培在台上和往常有什么区别,举手投足,唱念做打,“角儿”味十足。开始的闷坐,他唱的动情至极,吐字唱腔,眼波流转间都可以感受的到杨四郎深陷宫闱,有家难回,娘在咫尺却不得见的无奈与痛楚。接着与公主的对唱他又是快而不乱,稳而不闷,而最后的叫小番,更是十分到位,轻而易举的赢得了满堂喝彩。松亭很可惜只有《坐宫》一折,听完那响遏行云的叫小番后演出便戛然而止。可逸仙到是觉得这样最好,自小,他们兄弟几个就都不敢听《见娘》那一折。
随着唢呐声起,曲终人散,逸仙和松亭到门口的小摊上吃馄饨,由于吃馄饨的人太多,而座位有限,他们等了好一会儿才吃上。虽然吃的时候得就和着不远处尿池不时飘来的“异味”,但吃过的人都觉得广和楼门口的馄饨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的馄饨。他们俩刚一坐下,就看到戏班的孩子们排着队走出来,他们穿着一码的蓝布大褂,秃脑壳,个个都目不斜视,灯光昏暗,看不出哪个是刚才台上的生旦净末丑。大家都知道,戏班里的规矩,他们是不能跟外人说话的,于是也就没人过去搭讪。看着他们越行越远,卖馄饨的大爷用汤勺指了指走在最后排的一个小个子说:“这孩子的根挺冲,这阵子倒了仓,再过个把月嗓子要还是回不来,那就算全完。”是啊,过不了这关口,就潦倒终生的,不可胜计。没办法,即便祖师爷赏了饭,但要想把这碗饭吃的长远也得看造化,角儿可不是是个人就能当的。
他们回到草厂头条的时候,虽然岳家的大门儿留着,但松亭的父母已经睡了,于是他们俩便蹑手蹑脚的潜回了书房。逸仙从小养成了习惯,每天晚上要是不看书几个时辰的书,就好像欠了债一样,怎么也睡不踏实。而且今晚答应要给人家翻译诗,更是得今日事今日毕。所幸松亭父子都是爱书之人,家里藏书不少,而且依仗琉璃厂的天时地利,收藏的很多是难得一见的孤本,这让逸仙不亦乐乎,经常通宵达旦的埋首于此。松亭陪他看了会儿便有些倦意,打算回里屋就寝,这时,逸仙叫住了他,
“松亭哥,我明儿晚上就不回来了,我妈祭日,得回去磕头。”
“那可得回去,你二哥不在家更不能没你了。你也是,又小半个月没回家了吧,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就这两步道,你早该张罗着回家瞅瞅。”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家我就跟我二哥亲,我二哥这么一走,家里就没什么可留得住我的了。”
“这是什么话,要不是你大哥每次瞅着你都往你兜里塞银子,你活的下去么你?”
“那是,我大哥是真疼我。我烦的是我爹,见着我不是打就是骂,我们爷俩上辈子板定了是冤家!还有我那大嫂,光她那一嘴黄板牙,一口村儿味儿我就受不了,还齁泼闷倔,动不动就玩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搅的我大哥天天睡书房。我就纳闷儿我爹怎么想的,没事儿给我哥那么一诗书画印样样精通的才子找了那么一农村土财主的闺女,我二哥幸亏跑了,要不早晚也得给安这么一土豹子。”一提到他爹,逸仙似乎有诉不完的苦。松亭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哈哈,冤成父子,债成夫妻。明儿回家别跟你爹顶嘴。他总归是你爹,家也总归是家,好了好了,我明个早起还得看铺子了,你别看太晚了,早点睡。”
看着松亭回屋,逸仙又拿起了笔,写下了《再别康桥》的最后一句译词。
VeryquietlyItakemyle*eAsquietlyasIcamehere;GentlyIflickmysleevesNotevenawispofcloudwillIbringaway.
他真的不理解徐志摩有什么高人之处,也搞不清这首诗有什么玄妙,只是机械着按着词义和语法,翻译着。“啊嚏!啊嚏!”逸仙连续打了两个喷嚏,常言道“一想,二骂,三念叨”,而此刻逸仙恐怕想不到,骂他的人,和他仅仅一墙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