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翔沿着李家栅栏走着,这是一条落满木屑子的小路,木屑子是寨子里的人们锯木扳搭建猪圈、楼房留下来的,几场雨水下来,已经黄迹斑斑了,它们铺了一地,密密麻麻的,这时候天已经渐渐暗下来了,雾隐没在茫茫的夜幕之中,小路很幽僻,白天倒是常有人走动,但没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记,可能是木屑子存在的缘故吧!谁又搞得清楚呢?贡翔穿过凄清的藤竹林,藤竹子盘虬卧龙般扎根在黄土包上,错综交织,扭曲地,旋转地向上延伸着,竹枝长得出奇,凤爪龙鳞般缠绕在一起,和竹杆一起倒垂下来,低头看着黄色的土地,仿佛在凝神幽思,藤竹的根部痂着累累的伤疤,岁月的痕迹深深烙印在它们身上,竹叶儿飘飘洒洒,谢了一地,枯黄的,柔弱的,只留下竹枝、竹杆迎风峭立,它们哆嗦着干瘪颀长的身躯,一阵唏嘘,哀叹,耷拉着尖尖的小脑袋,寒风呼啸而过,它们嘎吱嘎吱呻吟起来,夜更凄清了……
月亮宵从海上来,晓向云间没,但今晚她却显得格外吝惜,不肯展露出自己的一点儿姿色,可能是蟾宫太冷的缘故吧!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多不愿意出来,而是一个人,独守寒宫,思念伊人,静静的,静静的……夜很黑,高高地挂在天上,仿佛要离开人间,透过茫茫的夜幕,远山头耸立的枯树清晰可见,群山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黑夜里,风呼呼而过,丛林涛声起。贡翔走在黑夜里,挨家挨户通知乡亲们,一路上响起了汪汪汪的狗叫声,但都随着贡翔的远去而渐渐隐没在黑色的夜里。
院子里的门拦嘎吱一声响,贡翔紧缩着身子往屋里走去。
“儿,你回来啦!”古国香依旧倚靠在门板上,她并没有看见贡翔,只是听见开门声。
“阿妈,你……”贡翔望着羸弱单薄的老母亲,不禁一阵心酸,莫名的痛楚袭上心头。
“阿妈,快回屋吧!外边冷。”
“诶,诶……”
贡翔搀扶着母亲坐到火炉旁,那时炉火已经灭了,只剩下炉灰孱弱地散发着微弱的热气,他撇了一把秸杆丢进炉里,然后在漆黑的夜里摸索着找到火柴,他轻轻擦了几根都没点着,第五根的时候火柴燃起来了,微弱的光芒闪闪烁烁,摇摇曳曳,他怕火柴再次灭了,用左手轻轻罩住往炉里放,秸杆一点一点燃起来,烟雾由浓变稀,熟悉的烟味在小小的屋内弥漫开来,母子二人烤着火,静静的,只听见火星子噼啪噼啪的声音,他们的身影被火苗映照到土墙上,一高一矮,一佝一弯……
“翔,你喊了哪些人那?“古国香倚着柱子坐在小凳上,孱弱的身子佝偻着,她稀疏的白发倒垂于额际,火苗映照下,她白色的瞳孔闪着暗淡枯涸的光,斑斑驳驳,黝黑干瘪的鼻尖缀着几滴清色的鼻涕,污浊中暗含几分酸涩,她的枯瘦的双手自然垂放于膝上,似乎有些暖和了,她眨巴眨巴皱痕累累的嘴道,嘴边的皮肉也被牵动起来,晃动着,下垂着,静静的。
“阿妈,我喊了好多人呢,有李友田大伯,李老六家的两个兄弟,刘三爷,马四哥,他们明天一早就到,您老就安安心心得吧!”
“哦,哦,那娘明天早早起来烧水吧。”
“阿妈,别,别,让儿子来烧吧!您好好休息,您都操心好多年了,让儿子服侍您老一会吧!”
古国香沉默了片刻,道:
“好,好,我儿懂事了……“
母子俩看着炉里闪闪烁烁的火苗,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苍茫的夜空笼罩着群山,大地,河流,酸竹寨静静倘佯,一动不动的,屏息凝神,幽思缅邈,漆黑的夜渐渐将万物吞噬,只留下漆黑的一层幕,偶尔可见天上飘过的一团乌云,刀砍剑削状。
料峭的风穿透土墙,吮吸着母子俩单薄的身子,炉子里的火苗摇摆不定,一层炉灰随着火苗升腾,盘旋,而后又落到炉上,一切的动作都是那样静,那样幽。屋顶上寒风呜咽,微雨轻飏,透过细碎的墙缝,听得见雨水落地的声音,滴答滴答……
古国香扶着干瘪的腰缓缓起身,朝屋角的小床蹒跚踱去,谢了一地破碎的影子,老人双手摸索着往前走,等触到床沿时,她慢慢撩起破旧的蚊帐,然后双手撑床,静静躺下,一会儿,苍老羸弱的鼾声伴随着火苗一闪一烁……
贡翔往炉里添了几块柴禾,用火钳子挑了挑,抖落许多炉灰,柴禾噼啪噼啪地燃着,照亮了整个屋子,他端坐在木凳上,双手握在胸前,思忖着,遐想着……
待炉中火燃尽时,他铲个几铲炉灰浇上去,保持炉里的火星子处于不灭的状态,然后借着炉灰星光点点走到母亲床边,悄悄地拉好被褥替母亲裹住冻疮斑斑的苍老的脚,之后踱回自己的房里躺下。
夜一如既往地静谧,她用黑色的,温柔的怀拥抱住小小的酸竹寨,毫无吝惜地施展出母爱的光辉,在这样的日子里。特别是到了黑夜。南利河仿佛乖巧的孩子,静静躺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均匀地呼吸着,娇喘着,时不时会踢一下被褥,发出汩汩涓涓的声响来,生长在河边的颜色青苍的芦苇,结满了白霜,萧瑟的寒风吹细了它们的腰,吹皱了一河江水,吹醒了梦呓中的野鸭,都化做此时的咻咻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