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将尽,喔咿喔咿的鸡鸣声揭开团团灰蒙蒙的雾气,天际处渐渐地露出了鱼肚白,山川、原野缓缓揭开它们神秘的面纱,以朦胧的姿色展现在人们面前,山河表里,疏雾残影斑驳,一道霞光高悬于天尽头,洒下万丈红绸锦缎般的光芒,染红了半边天,一行飞鸿于天际掠过,寒鸣阵阵,偶有寒风拂叶声,淅淅沥沥,冷冷飕飕.
小小的矮坡上星光点点,贡翔蹲在灶前一把一把添着柴禾,约莫是顺风的缘故吧,这样冷的天里柴禾竟豁了命似的燃烧着,火苗子时刻紧舔锅底,吮吸着,嗫嚅着,这不,锅子里头的水咕噜咕噜地冒起泡泡来了,一个紧接一个的泡泡由小逐渐变大,浑圆的,然后飞快地冲向水面,正欲出逃,怎知道一个踉跄爆灭了,化为水汽,弥漫了整口铁锅.贡翔拿了一块破烂胶布罩在铁锅上,而后紧裹着衣服回了屋.
古国香也缓缓从床上起身了,窸窸窣窣的粗糙的手碰到被褥的声音,屋子里还很黑伸手难见五指,只感觉到古国香衰老的身影在黑屋里闪烁晃悠,贡翔摸黑走到炉前,拾起火钳子挑了挑昨晚浇的炉灰,露出了火红火红的炭,一下子映红了他黝黑的面庞,贡翔把水壶支到火炉上,捏了一把杉树叶子放进炉子里头,噼里啪啦地炸开了声。
“阿妈,过来烤烤火吧,您别冷着了。”
“诶,诶……”
走近炉旁,才看清古国香的样子:蓬乱的头发垂落于耳际,额前,可能是她习惯右倾着睡觉的缘故吧,右面的鬓发成了扁平状,耷拉着,老人依旧衣裳不整,粗糙的麻衣紧紧箍在她瘦弱的身上,这使得她看起来愈加瘦削了,白色的麻褶裙遮挡不住老人孱弱的双腿,裙缝间露出她皱痕累累的皮肤,一片枯黄,老人脚上依旧只套一双拖鞋,鞋底已经磨通了,脚跟接触到地面上,她神情哀婉地坐到儿子身旁,望着火炉从水壶嘴里冒出的缕缕水汽,一会儿,仿佛是被水汽熏到眼睛了,她撩起皱巴巴的衣袖揩了揩迷糊的眼,几点白色的眼屎抹到眼角边,这时候水开了,贡翔起身拿了脸盆和面帕子,往盆里倒了些开水,然后又舀了几瓢冷水进去。
“阿妈,洗脸。”
贡翔把面帕子拧干,散着热乎气,他左手揽住母亲瘦小的肩膀,右手拾掇面帕子轻轻替她擦着脸,从左往右,从上到下,他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弄疼母亲瘦弱的脸,古国香脸上的皮肉早已松弛了,仿佛只剩下一块枯黄的干燥的皮包着嶙峋的脸骨相依为命,尽管贡翔很轻很轻地擦拭,但还是清楚地看见古国香脸上的皮肉随着面帕子无规律地上下左右晃动着,诚如简浈所言:酒回不了葡萄,我回不了年少。古国香的脸纵然如何擦洗弄妆,她都回不了青春韶华了,岁月的痕迹在她曾似水的脸蛋上痂起了累累的疤。
贡翔忽然停下,将面帕子放于膝盖上,伸手捋了捋母亲耳际,额前的斑白的头发,他总要细心地将缠绕在一起的头发慢慢挑开,然后重拾起面帕子轻轻擦拭母亲苍老的鬓发,古国香斑白的头发顿时略现几分闪亮,但更多的是那擦洗不去的混浊,他也会捏一捏母亲的耳垂,感觉到冰冷时便会哈气给她取暖。
做完这些以后,贡翔端着脸盆出了小屋,只听见啪的一声倒水声,青石板上溅起迷蒙的水花,略剩些热乎气的洗脸水散发出一缕缕热气,在遇冷后凝成白色的雨雾,向四周弥散开来。
“哈哈,贡娃子,你起得这么早啊,水烧得怎么样了?”
瞳胧中,李友田已经爬上贡翔家院前的小坡了,他头上依旧是那顶破毡帽,它紧紧扣着他圆忽忽的脑袋,看起来略有几分滑稽,帽沿露出来的棉绒丝线向后飘扬着,脸面上,双目却是那般炯炯有神,毛扎扎的胡须错综交织,像极了井边的荒草,而他的那张大嘴就是那口井,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皓白的眉毛,澹澹有神,成剑削状,与人以威严感。他站在烧水的灶头边,嘴角冒着白气,他正想揭开破胶布看看水涨与否,却见贡翔下了院口向他而来,便挥舞着双手高声喊道。
“呀!是李大伯呀!您咋来这么早哩,天还没亮净呢!我——我——水——还没——没——涨哩。”
天色灰蒙蒙一片,晨雾渐渐起了,浑浑沌沌,贡翔瞄了许久,才看清是李友田,于是跑到灶头同他寒暄起来。
“贡娃子才早哩,一个人也这么能干,连水都快涨了,嘿嘿……”李友田方才揭开胶布,朝锅里瞅了瞅,拍排贡翔肩膀,夸赞道。
“呵呵,今天要麻烦伯了。”
“别跟你伯我客气,乡里乡亲的,是吧?”
“呃,呃,知道。”
说着贡翔朝灶里头添了几块麻栗柴禾,这时候水已经涨起来了,咕噜咕噜地顶着破胶布,热乎乎的水汽弥漫着小小的灶头。
“伯,外边冷,咱回屋里去。”
“好嘞,好嘞!”
“哟,李爷,每想到您倒先我们一步了,呵呵。”
贡翔正扶着李友田回屋里去,刚转身没走几步,李老六家两小子已经站到坡头了,两人双手均插于裤兜处,勾起身子哆嗦着,嘴里呼呼地冒着热气。
“呓,是你两兄弟呀,咋也这早哩?前两天你们自家杀年猪的时候也没见你俩起那么早,估计那时候正呼呼大睡呢!”李友田听见了声音,转头一看是老六家的两娃子,便嘲笑道。
“李爷,这——这——不——是——贡翔哥昨晚——交待好的嘛。”兄弟二人异口同声道,也都呵呵笑开了。
“快,快,一起回屋吧!”
“诶,诶……”
兄弟俩答着,望见马四哥和刘三爷也朝贡翔家走来了,两人有说有笑的。
“呀!这么多帮手,今天不用太忙喽!”
李友田远远地望见了蜿蜒的小土路上走来的马四娃子和刘三哥,他揉了揉眼睛,高兴道。
“是呀,贡翔哥人缘好,好多人来帮忙哩。”李老六家两兄弟中年纪较小些的一个叫李忠的抢先说道。
“呵呵……”贡翔依旧笑笑,他铭记着乡亲们的好。
“大家一起回屋吧!“贡翔摸摸李忠的小脑袋,替他抚平未及梳理的头发,轻声对他们说。
李老六家的两小子年长的不过17岁,较小的年仅14岁,贡翔昨晚去他们家的时候,提及帮忙杀年猪的事,两小子没等李老六答复就异口同声许下了,今天他哥弟俩早早起床,胡乱抹了把脸就跑来了。
兄弟二人没有随贡翔和李友田进屋,而是跑到猪圈旁,盯着今天就要宰杀的那头猪看,猪圈是由木头条子架成的,由四根粗圆木支撑着,四周围以木板,中间较细的木棍子穿插搭建的,这样既有利于清理猪粪,也利于猪的健康成长。因为今天就要把它宰杀了过年,贡翔昨晚没有给它喂食,猪卧在横木上,眯缝着眼睛,只是偶尔地眨一下,它有气无力地摇摇尾巴,或者打嗝,猪肥墩墩的,身上的肉陷进木缝里去了,它轻轻一动弹,身下的木板嘎吱嘎吱价响,它不过一岁左右,吃的是粗茶淡饭,却长了一身子好肉,它双目暗淡,凄凉,神情哀婉地看着这个世界,嘴里哼哼唧唧说着些令人费解的话,也许它是在说饿了吧!,谁又会去管它呢?反正今天它难逃死劫了,或许它甘心一死了之。
“这头猪可真肥啊!”李忠伸手捏个把圈里的猪,对哥哥李诚说。
“说不定有两百多斤哩!”
“一定产不少的肉。”
“是啊,贡翔哥真能干,古婆婆老了他一个人也能养活这么大一头猪。”
“嗯,贡翔哥当过兵,力气自然比平常人大嘛!”
“你胡说,你没看见贡翔哥这些年都瘦了?而且贡翔哥的腿还有残疾呢!”
“也许吧!”
“是一定。”
“好好好,就依你!“李诚为了让弟弟,敷衍道。
“哼!应该说是贡翔哥勤快才对。”
“我觉得他应该娶了嫂子,这样两个人一起生活就不用太辛苦了,你说对不?”
“呵呵,对对对,我也这么想的。”
“他们还会有孩子,一个,两个,三个,呵呵,那样就更热闹了。”李诚沉默了一下,忽道。
“嗯?哥,你是不是也想给我娶个嫂子呀?”
李忠戳了下哥哥的胸口,笑道。
“看我不痛扁你才怪!”
说着李诚追着弟弟满院子跑,笑开了声,贡翔家一下热闹起来了。
“哎呦,傻小子,干啥哩!”刘三爷走在马四哥前头,刚踏进院子就被李忠扑了个满怀。
“呀?刘——刘——三爷,对不起,我……”
“你小子呀,总是横冲直撞,冒冒失失的。”刘三爷抚摸着李忠的小脑袋瓜子,失笑道。
李忠一个健步跑开了,老老实实和哥哥呆在院心石磨上。
刘三爷和马四哥进了屋去,贡翔见他们来,站起身来打了招呼,把自己的板凳让给了刘三爷,又递了个给马四哥,然后给他俩递烟送茶。
贡翔架了一大炉子火,烤得小屋子暖暖的,这时候天已经快亮净了,屋子里头渐渐地亮澄起来。
古国香拄着拐杖倚靠在柱头上,头巾包着她瘦削的脸,只露出皱纹累累的额头,暗淡无光的双眼,以及那低垂的鼻子,鼻尖依旧是浑浊的涕,她双手贴于腹部,紧紧握住拐杖,她已经看不太清,听不太见了,在她的世界里,此时此刻,除了儿子的关心照料,更多的是漆黑冰冷,孤独寂寞,可能人老了都会变成一个样子吧,不管你愿不愿意,该来的总会来的。她可能微微地感觉到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暖意吧!,抿了抿嘴,嗫嚅道:
“儿啊,是不是你李大伯,刘三爷,马四哥他们来了?”
“还有我们哩!”李老六家两小子忽然从门口窜进来,笑道。
“阿妈,还有李忠,李诚,他兄弟俩也来了。”贡翔起身附在母亲耳朵边大声说。
“哦,哦,好啊,好啊,都来了就好。”
“贡大嫂近来可好啊?”李友田也站起身来,握着古国香的手,提高嗓音道。
古国香感觉到手忽然地被触到了,哆嗦了一下,除了儿子贡翔和老头子贡布西之外,她很久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到手被触动了,而此时触到她的手的明显不是自己的儿子,难道是死去的老头子回魂转世了,不,不可能,她思索了一会儿,她忽然记不得,想不起被自己的老头触到手的感觉了,她有些失落,彷徨,却也有几分惊喜,被这突然地触到手,她冰冷多年的心一下子润朗温煦如初了,可她却想不到是谁会触到她苍老的手,于是她连忙缩了回来,紧紧握住自己的拐杖。
她沉默了片刻,嘟囔说:
“你——你——是——谁?”
“是我呀,贡大嫂,李友田那!”李友田再次提高了嗓音。
“谁?你——是——谁?”
“李——友——田,寨东头那个老倌!”
“李友田?哦,哦,我记起来了,你——你——也来啦!好,好……”
“是我,大嫂近来身体可好?”
“你大哥不在了,我跟你侄子相依为命……”古国香听不清李友田说了些什么,她只管自言自语答着。
“唉,岁月不饶人喽!都老喽,都老喽……”李友田回到位置上,坐定,感慨道。
时间翕忽而过,天渐渐地亮净了,贡翔用牛绳套住猪嘴,紧紧地拽着,几个人相帮着把猪拖出圈门,然后按倒在院心支好的长条桌上,李友田叽里咕噜地念了几句咒语,又烧了几叶草纸,紧接着抄起长矛朝猪脖子捅去,霎时血花四溅,猪横竖不吭一声,从桌上倒下,躺在地上,静静地,眼睛慢慢地,慢慢地,闭合。伴随着它的,只是那未燃尽的草纸,青烟缕缕,娉娉袅袅,仅此而已。
几个人一口气将猪拖到矮坡的灶头上,李老就家的两小子舀起滚烫的水一瓢一瓢往猪身上浇去,从猪头到猪尾,不放过任何细节,。贡翔和马四哥抡着钝刀刮起猪毛来,一撮一撮的,一刮就褪一大把,落了满满的一地,散发着热乎气。
猪被刮净了,白白胖胖的,亮晃晃的,能够为贡翔家提供一年的油水,也许,猪走得无怨无悔吧!它白净的面庞上浮现出幸福的光泽来,却转瞬即逝了。
几个人将沉甸甸的猪抬回长条桌上,由李友田持刀,将猪开膛破肚,卸下条条块块的肉墩子,李老六家两兄弟负责把肉搬进屋里,他俩脸上也挂满了幸福的微笑。
马四哥身强体壮,包揽了洗肉,煮肉的活计,满满的一个锅子肉紧紧相依,仿佛生死不离的伉俪,李忠,李诚两小子坐在灶头前,一边烤火,一边往灶里头添柴禾。李友田和刘三爷蹲在小坡上料理猪肠子,贡翔收拾好杂七杂八的东西,进了屋子,他从屋角拿了只陶罐子,洗净了,然后切了块瘦肉放进罐子里,加了水,嘱咐李忠帮忙放到灶里煨,兄弟俩不知道贡翔要做什么,一脸疑问,贡翔依旧笑笑。
天算是彻底地亮净了,明朗了,旭日冉冉东升,阳光普照大地,巍峨高峻的群山谢下浓重的黑影,温柔的阳光静静地照着,寒露渐退,狗吠声响起,几只公鸡立在光秃秃的枝桠上,或拉开了嗓子鸣叫,或把头深深埋进翅膀里,院坝里,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仔在啄食早晨杀猪时残留下来的血迹或细小的肉末,唧唧喳喳地叫开了声。
“马四嫂,你怎么——也——来了?马四哥来了就行,给你们添麻烦了,家里还有事情要忙吧!”
贡翔出屋倒水的时候见马四哥的媳妇李巧之来了,背上还有刚满一岁的孩子。
“他弟呀,家里的事情我都料理好嘞,男人说你家也没个当家的女人,贡大妈老了,让我来帮忙着做饭哩!李巧之拍了拍身上孩子的屁股,哄他安睡,笑笑说。
“那谢谢嫂子了。“
“甭客气,应该的。”
李巧之也是个壮实女人,和她男人一样能干,粗粗的胳膊,一双大手拍死牛,胖乎乎的圆脸,眼眸子明净如水,面如满月,眉弯新月,发若乌云,也算得上是一俏丽女人。她进屋后朝男人笑了笑,然后拿起簸箕,舀了几碗米,出了屋去。到了这个时候,小屋里忙开了,又是切肉,又是烧火,还有理大蒜、葱花的,炒肉味,葱蒜味交织错杂,在小屋里弥散开来。
约莫晌午十分,饭菜就准备得差不多了,乡亲们也都陆陆续续来了,老人带着孩子,走在去往贡翔家的那条蜿蜒小道上,站在坡头远远地看去,熙熙攘攘,缕缕行行,各色鲜艳的衣服霎时间入人眼际,喧哗声,小孩子的哭声不绝于耳,都渐渐朝贡翔家这头传开了来,乡亲们爬上小坡时,又是惊叹又是羡慕,他们自“特殊时期”以来都没到这一次,以前是不敢来,现在他们是饱含热泪前来,百感交集,都化做此时的祝福与欣慰。贡翔家的小屋都挤不下人了,一些人还被安排到院子里头吃饭。乡亲们高兴地享用着,有说有笑,好不愉快!直到夜幕降临才纷纷言谢散去……
贡翔收拾完碗筷,打理了家务,拖着疲惫的身子踱到灶头,勾着身子取出陶罐,里面的肉已经炖烂了,散着缕缕肉香气儿,他舀了一碗米饭,走到母亲床前,将她慢慢搀扶起来:
“阿妈,吃饭。”
“诶,诶。”
贡翔小心翼翼地将肉撕成末,和着米饭递到母亲嘴边,古国香似乎嗅到肉香味了,慢慢张开苍老的嘴,吮吸着那口饭,她嚼了很久,噢!不是的,应该是含了很久!然后咽下,一同进肚的,也许还有那幸福的泪水吧!那一碗饭吃了很长时间,贡翔替母亲揩了嘴,自己也胡乱了几碗饭。
一天的劳累总算告一段落了,接下来是该好好休息的时候了。
夜幕茫茫,
宿云淡淡,
似乎还听得见乡亲们温暖的问候声;临别时的叮咛声。
月色朦胧,
寂静恬然,
小屋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静。
群山隐月,
松涛悠扬,
萦绕不绝,
山林深处,小屋依旧迎风峭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