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12月28日。
集日。
古里镇。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眼看着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今天是“幺街”,贡翔肩上挂着一个挎包,里边塞得鼓鼓的,他被浩大的人流挤来挤去,最后进了家布匹店。他瞅了瞅,将布匹摩挲一番,挑选了几匹蓝布。付账。离开。远去。
斯时,集日上人渐渐散去。
大街上,烂菜叶、烂果皮、破纸屑、血红的各类树叶子,一地。
小商贩稀稀落落地关了店门。
街上冷冷清清,几个人缩紧了身子,压低了脑袋瓜子,回家,回家。
因为腿上有残疾,贡翔走得很慢,很慢。一歪一跛。身上沉甸甸的包随着身体,向后摆,向前摆。
路人纷纷从他身旁走过。远去。远去。
依旧是那条土路,很小,很窄。其上落满了碎石,零零乱乱。
贡翔拖着右腿踉跄蹀躞,窸窣响。身后留下印痕,长。长。
山路漫漫。春寒料峭。
雨烟迷蒙。群山隐暗。
月辉,如水如银。
夜雾,似纱似绢。
苍苍茫茫。浩浩汤汤。
雾里,玲珑月。
白绸般的霞在西天变幻,舞弄身段。
寒虫,低吟短唱。撩人心弦。
天色已晚,贡翔,急走。
晚。
古国香倚靠在门板上。
老人的手紧紧握住拐杖。
迎坡直上的风拍打在她脸上,老人竟淌下泪来。许是年老患了迎风流泪的病症。我不清楚。
屋里,漆黑。
老人已经看不见了,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在她的世界里,许是只有黑黢黢的一片。
也许,老人还能根据身上的寒暖度来推知白天和黑夜,可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只有寒冷,她难以分辨白天黑夜。
老人单薄的身子,哆嗦。哆嗦。
风吮着她的身子,黑夜将她隐没吞噬。
老人的眉毛也白了,稀稀疏疏散落于眉宇上。
咳咳咳……
老人拊掌于嘴上,一阵的咳嗽。
她的心,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咳嗽声停了下来,老人将掌心中的“痰”往门板上抹,抹。只见门板上的“痰”乌黑,稀稀疏疏。
老人扯起裙角,揩了揩嘴。
她,呆望,依旧。
寨东头小路。
月光透过迷蒙的雾照在路上。
夜。静。
月。缺。
贡翔今早出门的时候母亲告诫他早些回家,没料想到天这么快就黑了下来,贡翔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路旁的枯树荒草一一朝后倒,他脑海里浮现出母亲倚靠在门板上,佝偻着身子哆嗦的情景,母亲一定饿坏了,想起这些,他走得更急了。
夜深。
院坝。
院门嘎吱一声,开了。
贡翔朝屋里走去,汗水淋漓的。
“阿妈,你——怎么——没——回屋呀?”
“儿,是你吗?你——你——回来——了?”古国香瘪缩的嘴唇哆嗦着,声音颤抖道。
“阿妈,是我,我回来了,您快进屋吧!别凉着了。”
说着便扶着母亲往屋里回。
“天黑了吗?”
“阿妈,都夜深了,您饿了吧?都怨儿子回来晚了。”
“不碍事,不碍事,娘还好,你那能怨你哩,你的腿……这都是命!命啊!”
“阿妈,我……”
贡翔沉默了片刻。
“我在镇上碰到战友了,一起吃个了饭。”
“是你经常跟娘提起的邝金吗?”
“阿妈,是的,是的,还有龙儿,他长大了好多。”
“哦,哦,娘知道了。”
贡翔让母亲背倚着柱头坐下,他放了挎包,在炉里生起火来。
小屋里,星火点点。
母子俩的身影被土墙和地面截成两半,呈褶皱状,影影绰绰。
“儿啊,你今天都买回啥东西了?”
贡翔加了跟柴,拎了挎包蹲在母亲面前。
“阿妈,你摸摸看。”
贡翔将包打开,领着母亲的手摩挲着。摩挲着。
“嗯?这是布匹?”老人的手忽然停下,问。
“对,是布匹,妈,过年了,儿子想给您老人家缝一身衣服,等花山节一大,儿子就带着您一起去采花山,您说好不好?”
贡翔握住母亲的手,道。
“好,好……”
老人皱巴的嘴嗫嚅着,眼里竟淌下了泪,那泪顺着干涸的“沟壑”流,流,流。
贡翔并没见母亲掉泪,屋子里微光点点,他只是感觉到母亲的脸比平时“亮”了许多。
“阿妈,明天我就去让马四嫂子帮忙给您缝衣裳。”
“好,好,娘知道,娘知道……”
“我现在给您做饭吃。”
“儿啊,娘不饿,你别忙活了,你走了一天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阿妈,至少您要吃一点,这样身体才好,儿子不累,真的。”
“娘这身子呀,只怕是……”
“娘,您别胡思乱想,有儿子会照顾您一辈子的,您老安安心心过日子吧。”贡翔打断母亲,说。
“娘自己的身子娘自己知道,可……算了。”
“娘,您会长命百岁的,爹虽然去了,可还有我会照顾您的,现在政策好了,不愁吃穿了,您好好的,别思虑太多。”
“诶,诶……”
炉旁。
贡翔正添着柴禾,火一点点旺了。
他往炉上支了锅,倒了早上的剩肉汤进去。
待肉汤渐渐涨起来的时候,他又往锅里头倒了些玉米面,他知道母亲最喜欢吃玉米面了。
炉子里的柴燃尽了,锅里的混饭冒着气泡,啪,啪,啪,悦耳的声音。
贡翔拾了汤匙舀了一勺混饭倒到饭碗里,凑近嘴边吹了许久。
“阿妈,吃饭。”
老人轻轻张开了嘴,嘴角的皱纹向两边分了开来,干裂的嘴唇里边露出了磨平的牙龈。
老人一口一口吮着,吸着。津津有味,似乎。
月落乌啼。
晓寒深处,杨柳依依。
夜幕垂悬。
雨烟迷梦,霏霏。
山林幽处,小屋峭立。
静。静。静。
旦日。
贡翔和母亲一起吃罢早饭,便拎着布匹朝寨子中间走去。
乡亲闷已然打扫了院落,随处可见竹帚刷过的痕迹。
烂树枝叶被扫成一堆,乡亲在其间放了炭星子,许久,青烟缭绕,袅袅,娉娉。
狗儿们似乎也乖顺了许多,趴在门前,院落,闭目养神,幽思。
贡翔下了一道坡,径直朝马四哥家走去。
他推了院门进去,里屋大门是敞开的,马四哥正用蒲葵叶子将年猪肉一块块撺起来。
“马四哥,忙哩!”
“哟,贡翔呀,快进屋里坐。”
马四哥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围腰。
“嗯。”
“嫂子呢?”
“她呀,带着孩子去娘家吃年猪饭了,明天回来。怎么?有事情可以跟哥说嘛。”
“哦,是这样的,我想劳烦嫂子给我母亲做身衣服,她老几年了都没件像样的衣服,我……”贡翔说着,眼里淌下泪来。
马四哥拾掇起围腰擦了手,拍拍贡翔肩膀:
“他弟呀,现在日子好过了,趁着大妈还健在,可以多孝敬一下,好事情嘛!莫哭,莫哭!哥替你做主了,你嫂子一回来我就喊她赶紧给大妈缝一身衣服,等过年了给大妈一身好衣服穿,怎么样?”
“好,好,谢谢哥和嫂子。”
“哥,你忙吧,我回家收拾下屋子,这事就拜托你和嫂子了。”
“甭客气。”
“好嘞!”
马四哥接过布匹。
“有空常来玩。”
“好。”
大年三十。
日正当午。
小屋里。
贡翔坐在炉旁涮洗着肉,洗净后丢进锅里,置于炉上,烧火。
古国香坐在门槛石凳上,手里握紧了拐杖。
院坝里,成群的鸡鸭跑来跑去,或啄食米糠,或嬉戏,不亦乐乎!
寨子里响起了炮竹声,噼啪噼啪,声震九天,萦绕不绝。乡亲们已然吃起了年夜饭(苗族人民有个习俗,大年三十的饭比赛谁家吃得更早,寓意来年收成早。)。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南利河水碧浪滚滚,涓涓潺潺。
黄昏时分,贡翔将年夜饭摆上了桌,三碗大米饭,三双筷子,四碗菜,三只杯子(里面盛满酒),他扶着母亲坐到上席,自己也坐下。
他递了碗给母亲,并夹了菜。
他没有吃,而是举了酒杯走到门口,朝着父亲坟墓的方向深深鞠躬,然后将酒洒向天。
小桌旁。
母子二人吃着年夜饭。
夜茫茫,昼阑珊。
影弄花摇。
小屋里已然点起了蜡烛,泪光点点。
火烧云在西天变幻着,霞光万丈。
唧唧喳喳的纺织娘的声音,隐隐约约。
群山,丛林,溪流的轮廓渐渐模糊了,黑,黑。
北风无力地吹,吹,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