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阳光灿烂。
桃花灼灼。
今天是父亲贡布西的忌日。
贡翔往竹篓里装了酒菜,纸钱,香,还放了把镰刀。
他背了竹篓,走到门旁,挽了母亲的手。老母亲一怔,糊里糊涂地随儿子出了院门。
贡翔枯黑瘦弱的手包裹着老母亲枯黑瘦弱的手,紧紧地,难分难解,似乎是那样的。
下坡的时候,贡翔总要绕到母亲身后,双手夹住母亲的腰,紧紧地,却又松松地。老人拄着拐杖在前探路,儿子在身后蹀躞。母子二人就是这样一步步下了下坡。
换了上坡的时候,贡翔便绕到母亲前面,拉着母亲的拐杖缓缓朝坡头走。偶尔的一个踉跄,老人跌倒在地,贡翔只觉手中一空,急忙回头,惊叫一声,往下跳了几步,赶忙搀扶起母亲,嘘寒问暖,替她掸去裙角的灰尘。
贡翔会闲拐杖碍事,想替母亲拿着它然后牵着她的手走。母亲迟迟不给,反而死死地拽着,抱着,抚慰着,仿佛是她襁褓中的孩子一般。贡翔苦苦相劝,母亲才缓缓伸出一只手,向贡翔递过去,就在他们的手交接的那一刻,母亲又突然收了回去,老人思忖许久,又缓缓伸出另一只手,递了过去,贡翔一把抓住母亲的手,紧紧地,缓缓朝坡头走去。
这时候,贡翔瞳孔里布满了血丝,愁悒悒的,时不时地抹一把眼泪,揩一把鼻涕,腰板却挺得那样直,那样直。
那条桃花盛开的小土路上,零星地点缀着瓣瓣桃花,粉红,粉红。那许是桃花仙人滴落的泪珠吧。
初春的桃树美极了,美人一般冶艳娇媚。亭亭玉立。淡淡的早妆,如云的发髻上点缀着粉红的玉簪,袅娜摇曳,香气氤氲,悄然生姿。温煦的阳光洒过,她们妩媚的身姿在碧草芳树交相掩映下徐徐挪动;春风掠过,翻飞她们红白相间的衣袂,飘飘,飘飘。露出的小腿如莲白,光滑玉润,菡萏吐芬芳。
她们的裙裾从不肯曳地而行,许是怕弄脏了那身粉红色的衣裳。
母子二人在桃花掩映下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爬过那小小的,小小的矮坡,绿草萋萋,微风习习,依稀看见父亲贡布西的坟墓,已长满碧草青青,青青。
贡翔牵着母亲的手,朝父亲走去。
一路走来,那么远,却又那么近。
近了,近了,离父亲近了,越来越近了。
慢慢靠近时,却是那般远,遥不可及。
“阿妈,到了,到了。”
“到哪了?”
“到爹的墓地了。”
“哦,哦。”
“你爹还好吗?”
“阿妈?您?”
“怎么了?回答娘啊。”
“好,好,爹他还好。”
“儿啊,把咱娘俩带来的酒菜给你爹吧。”
“这么多年了,你还好吗?我梦里常看见你哩,儿子长大了,很会孝敬人哩,你在阴间安安心心地吧。”母亲唏嘘道。
“过不了多久我就下来陪你了。”母亲说得很小声,很小声。
“不要挂念家里,我和儿子过得很好,够吃够穿,再也不用去讨饭了。”
母亲依偎在父亲坟头,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贡翔依次从竹篓里取出镰刀,香,酒菜。
他举了镰刀,慢慢刮去坟上的杂乱树枝桠,只留下碧草青青日夜陪伴着父亲。
贡翔用镰刀挖了几抔土,双手捧着罩在父亲坟头,他轻轻地,轻轻地,摩挲着这些土,摩挲着父亲的坟。
清理好父亲的坟,贡翔跪在坟前,拿过酒菜,安放在坟旁,点燃了几柱香。
碧草青青中,几缕青烟袅袅,娉娉,随风飘逝。
“爹,我和阿妈一起来看你了,新年快乐!”
“我们生活得很好,您不必担心,只是阿妈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儿子会好好照顾她老人家的,您老九泉之下安心吧!”
老母亲依旧依偎在坟头,诉说着无尽的缠绵的言语,她已然白发苍苍,面容憔悴。老人深邃的眼里分明闪着泪花朵朵,仿佛枯涸湖泊里最后一卷暗淡的涟漪。
青山寂寂。
绿草苍苍。
“阿妈,咱们回家吧。”
“让阿妈再看看,在看看。”母亲依旧唏嘘,鼻尖是几滴清色的泪。
临走前,母亲摩挲着,摩挲着那方苍老的坟。
久久不愿离去。母亲不能放声恸哭了,她再也没有年轻时候的力气来恸哭了,此时此刻,母亲是在呻吟,一颗苍老的心,泪水正往她狭小的心底回流,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这么些年来,贡翔渐渐会了不哭,可母子心意相连,看见母亲哭,他不禁也哭了。
老母亲,哭。
贡翔,哭。
阳光却依旧灿烂。
桃花依旧灼灼盛开。
茶花坝子上,依旧人头攒动。
新年的气息依旧浓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