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寄人篱下
毓灵等天叶和蔚芸出去了之后这才收拾好书本走出教室。一路上她慢慢走着，远远地跟在天叶和蔚芸欣语后面。天叶他们走得很慢，毓灵心中也就后悔，刚刚为什么不早一点走？现在落在他们后面，只能走得比他们更慢。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无形的折磨。
天叶看样子很开心，时不时笑出声来，他一向是这样，似乎永远都那么快乐。毓灵很喜欢看他微笑的样子，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常常感染到她，让她也感到欢喜。但今天她看到他欢笑的时候却很不是滋味，这里面带着一点淡淡的酸楚，还有一丝无奈的叹息。出校门后，毓灵和他们分了开，他们往左，她往右。往右不远到一十字路口，再往左直走不远就到了北大桥，不过毓灵仍然是往右，因为去她家要往右边，确切的说是，去她外公家要往右边。毓灵爸妈在毓灵十岁时就都过世了，从那时候起，她就一直寄居在她外公家，和她舅舅住在一起。毓灵外公对毓灵非常好，在这个世上，如今就属他对她最好了。不过，外公已经年迈，而她舅舅舅妈似乎不喜欢她。毓灵木然地走在佳城的街道上，耳里听着吵杂的汽车声，心里一片灰蒙蒙的，带着点薄薄的凄凉。
到家时，她外公正在看报纸，毓灵走上去，亲切地叫了声“外公”。
“毓灵回来啦。”外公看见毓灵回来，高兴地笑起来，放下手中的报纸，“毓灵，你过来，外公和你说件事。”
毓灵走过来。
外公拉着毓灵坐到他旁边：“今天你二姨妈打电话过来，叫我要去省城小住一段时间。”
毓灵低下头，没有说话。她知道外公去省城并不是小住，而是去看病。外公身体一直就不好，去省城治疗再好不过了，但外公要走，她心中不舍得。
外公看着在他的关心和爱护下业已长大的外孙女，不觉又想起了毓灵的妈妈——他那个倔强刚毅的小女儿。毓灵和她长得很像。二十岁那年，她背着他偷偷和一个人有了孩子。老人一气之下，把她赶出了家门。倔强的她于是和丈夫离开了佳城，之后再没有回来。七年前，一场大雨，河水大涨，淹了毓灵的家。毓灵母亲被大水冲走，毓灵父亲为了救妻子跃入河中，结果两人都离开了人世。当时毓灵上初中，因为离家太远，留宿在学校而幸免于难。那年，毓灵刚好十岁。毓灵外公闻讯，立刻就病倒了。在他看来，实在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女儿。如果当年他不把她赶出家门，她也就不会负气出走，后面也就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或者如果他能够不那么计较，能够早一点表示他其实已经原谅了她，也不会有这样的惨剧。为什么当时他要那样绝情？为什么她要那么倔强？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在这以后的日子，毓灵成了他最大的安慰。每次看到毓灵，他就觉得似乎他的女儿仍还活在人世，心里也宽慰了许多。
“放心，外公不会去很久，很快就又回来了。”外公笑呵呵地安慰道。
毓灵知道外公是放心不下自己，忙露出笑脸来，拉着她外公的手说：“外公尽管放心去，毓灵在家等外公回来。”
毓灵外公欣慰地笑了：“外公知道毓灵乖，只可惜，外公不能带你同去。”
“外公不用担心，毓灵不去省城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外公开心，毓灵在哪都是一样的。”
外公听了，乐呵呵地笑起来：“外公开心！有你在外公身边，外公哪能不开心呢？”
毓灵说：“在外公身边，毓灵也很开心，”
老人是真的开心，毓灵太懂事了：“这几天学习很累吧？你想外公在省城带什么礼物回来给你？”
“毓灵想想，”毓灵说着抬着眼皮煞有介事地想了想，然后笑道：“毓灵一时想不出来，不如下次再买好了。”
老人眉毛一掀，说道：“每次都说下次，不行！这次一定得想一个。”
毓灵正待答言，突然毓灵舅妈从楼上下了来，人未到，声音先到了：“毓灵回来了！”她穿着一件幽雅的连衣短裙，脚上穿着一双高跟凉鞋，下楼时，“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她现在已经36岁了，不过，看起来仍然年轻漂亮。尤其是她的头发，和毓灵的一样，十分的秀美飘逸，“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啊，都快要吃晚饭了？”
毓灵微笑着叫了声“舅妈”，撒谎说：“今天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初三的同学，耽搁了一会儿。施诗和表哥呢？”
“他们都在楼上，”毓灵舅妈淡淡地说，然后又看向毓灵外公，“爸，清明什么时候回来啊，要不叫宋妈等一会儿再开饭。”清明是毓灵的舅舅，也是一中的政教处主任。而毓灵外公，本是一中的副校长。他和现任校长蔡应贤之间有些不和，现在因病在家疗养。
“他会准时回来的。”老人说。
毓灵对她外公说：“外公，我先上楼了。”
老人微笑地点头。
毓灵又对她舅妈说：“舅妈，我先上楼了。”
毓灵舅妈“嗯”了一声。
毓灵上了楼。从左过去，第一个是毓灵表哥施翎的房间，他已经上大学了，现在在家过暑假。毓灵外公对施翎管教很严，对他要求也特别高。平时，看到毓灵或是施诗时，他总是十分和蔼，但在施翎面前，却异常严肃。施翎为人少言寡语，性格孤僻，待人冷漠。不过他对毓灵还好，房门是关着的，毓灵轻轻走了过去。第二个房间是施翎妹妹施诗的。施诗虽然有时淘气，且喜爱调皮捣蛋，不过毓灵很喜欢她，和她关系也最亲密要好。施诗现在马上就要上高中了，她几乎天天对毓灵说起他们班一个男生，却从不肯告诉毓灵他是谁，连家是哪里的，长什么样子也不说。毓灵只知道那个人和施诗是初三毕业才认识的，而且他并不知道施诗这么关注他。
毓灵的房间在施诗的旁边。毓灵敲了敲施诗的房门，没听见响动，就又进了自己房间。她刚放下书本，施诗就已站在她的门口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施诗上前来撒娇似的说道，“二姨妈要爷爷明天上省城，爷爷说带我也一起去，你说我上省城穿什么衣服好呢？”
施诗穿着一件浅白色的短袖上衣，黑色五分裙，秀发散开，由发根起向下伸展，盖住优美的脖颈，然后披向匀称高耸的两肩，直伸到修长柔细的腰肢。眼睛明亮而深黑，上面斜着长长的眉毛和睫毛，十分相宜。
“这样就很好啊。”毓灵说。
“这哪行啊！”这是套旧衣服，是施诗一年前穿的，然而明天是陪爷爷去省城，去见姨妈姨父，况且省城是何等繁华时尚之地，她怎么还能穿这么随便的衣服呢？施诗心里只这样想。
毓灵倚在门口，眼睛仍打量着施诗：“那你挑一件你觉得最好看的衣服穿上不就行了。”
“我就是不知穿哪件好才问你的嘛。”
“我也不知道你穿哪件好，要不等到省城以后你再买一件吧？”
“我一个人上街有什么意思？而且那边我又不熟，要是你和我一起去就好了，可惜现在你又要补课。”
“二姨妈不是有一个儿子吗，”毓灵笑道，“你过去了，可以要他陪你一起去啊！”
“算了吧，他那人整个一书呆子，一点情调也没有，我还是一个人出去逛好些。”
毓灵笑着摇摇头，这时，施翎过来站到门口：“你回来了。”
“恩。”毓灵点头。
“六点半了，我们下去吃饭吧。”施翎说。
三人下楼时，清明已从学校回来。宋妈上好饭出去了，外公坐在正中间，下首是清明。“知道这时候要吃饭了，还这么迟下来。”毓灵舅母带着慈母惯用的口吻对她的儿子和女儿说道。施诗跑到她妈妈旁边坐下，她看见她爸爸回来，心里非常高兴，凑过去俏皮地问了他一些事。清明很喜欢他这个女儿，对她比他妻子还宠爱。毓灵在施翎旁边默默地挨着施诗坐下。外公看他们都到了，于是提起筷子，吩咐用饭。
外公时不时给毓灵夹菜，吩咐她多吃些。毓灵唯唯点头，却仍吃得很少，很少夹菜。毓灵舅妈看见，心里免不了一阵埋怨，老大不舒服。
吃饭时，外公问清明这一学期有没有教毓灵和施诗的课。清明摇头说没有。“毓灵数学谁教？”老人慢慢嚼着饭，兴致勃勃地又问。
“她班主任李林基李老师。”
毓灵外公听后皱皱眉头：“李林基教书不怎么样，毓灵数学向来差一些，有时间你多教教她。”
清明答应。
毓灵舅妈忽然问：“听说一中要聘用一批新老师，学校又准备扩招了吗？”
“是的。”毓灵舅舅答道，“学校准备扩招计外生。”
“新的老师都是从哪招聘过来的？”毓灵舅妈又问。
“大部分是从省内的高校招来的，只有一个是外省的，听说还十分年轻。”
“很年轻吗？”施诗忽然插进来问。
“今年刚刚24岁，你说年不年轻。”清明转向施诗笑道，“她也是佳城人，听说大学只读了三年，就考取了硕士研究生。”
“男的女的？”施诗惊讶道。
清明笑着刮了下施诗的鼻子，说道：“说话文雅些，什么男的女的？——是个女老师。”
施诗翘了下可爱的鼻子，说：“就知道是女的，男的哪能那么优秀。”
清明和妻子听了，都笑起来。施翎在一旁一直没说话，这会儿突然说道：“谁说男的不如女的优秀了？不过是大三考上硕士生，有什么难的？”
施诗听了忙纠正她的话：“忘了哥你在了，我说的男的里面没把你算在内。哥哪是那些男的可以比的？要不哥你大二的时候就考研，把那个女硕士生比下去。”
施翎本来严峻的脸这会儿也不由得一笑，说道：“大二我学分还没修够呢，哪能考研？”
毓灵在旁边一直默默吃着饭，没有插一句话。施诗丢下她哥，凑过来又与毓灵说话。毓灵舅妈看见，心中有些不高兴。“嗯哼”了两声，说道：“吃饭的时候少说话，别咽着。”
施诗只管向她妈妈嘻嘻笑着，并不理会。过一会儿，大家都吃完，宋妈上来收拾，施诗于是拉着毓灵上了楼。
两人一起进了施诗的房间。刚进房间，施诗就长长地叹气：“唉，这日子真难过啊！”
毓灵笑着说：“又发小姐脾气了，你的日子怎么难过了？”
施诗一声感叹，说：“唉，你别提了！一个人闷在家里，什么事都不能干，又没个人说话，可难受了。”
“你别总是在家里闷着，可以到外面去玩啊。”
“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况且天又那么热，能到哪去呢？”
两人坐在沙发上，施诗凑过来，忽然有些神秘地说道：“我问你一个事好吧？”
“你说。”
“假如，我是说假如噢，假如你看到一个人和别的女生在一起，心里就特别不舒服，是不是说明你喜欢那个人了？”
毓灵一听，感觉这好像是在说她，一下不自然起来：“这……也不一定，如果你……对他有好感，也许你也会这样的。”
“那要怎样才算是喜欢呢？”施诗又问。
毓灵更窘迫了：“这个我……也不清楚。——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施诗垂下眼皮，说：“我感觉我好像有些喜欢那个人了，现在我看到他心里就紧张，有时候我是真的不想再看到他了，偏偏他又总是出现在我面前。”
毓灵听着，心跳不由得加速，施诗说的这种情况和她自己的不是正好相同吗？难道她也……
这时，毓灵舅妈上来了，她是来看望女儿的。明天施诗要去省城了，她上来帮她收拾一下东西。她不喜欢毓灵，毓灵来她家快七年了，她一直都不喜欢。同时，她也很真切地感到，毓灵不喜欢她。为此，她对毓灵尤为反感。因为，她觉得自己是没有什么可以让毓灵挑剔和厌恶的。从小到大，和她交往的人都喜欢她、称赞她，这就足以证明毓灵讨厌她毫无道理。而且，她是毓灵的长辈，毓灵根本没有资格挑她不是，或是讨厌她。“她只能尊敬我。”她常这样想。再有，就是毓灵外公。清明那还好说，因为清明也不大喜欢毓灵，倒不是因为毓灵有什么不好，只是一想到要抚养她一辈子，心里就有些不大乐意。在他心中，毓灵似乎已不是他的外甥女、他三妹妹唯一的遗孤，而是他一生的包袱。——但毓灵外公那边却不好说了。“他看待毓灵比看待自己亲外孙女还要重。”毓灵舅妈常在清明面前这样埋怨。为此，她对毓灵外公也很有意见，只是不敢当面表示出来罢了。
毓灵舅妈因为自己不喜欢毓灵，便希望自己身边的人也不喜欢她。因而施诗与毓灵亲近就让她特别地担心在意。她生怕毓灵和施诗在一起，好像施诗和毓灵在一块，总有一天会害了施诗一样。
这会儿，她上来，看见毓灵又在施诗的房间里，心里就老大不高兴。
“东西准备好了吗？”她对施诗说，连看都没看毓灵一眼。
毓灵叫了声“舅妈”，她从鼻孔里应了一声。
“现在时间还早呢，不用急。——哎，表姐。”施诗看见毓灵要走，急忙叫住她。
毓灵回过头来笑着对施诗说：“你先收拾一下东西吧，我得回去看会儿书了，不然今天学的东西又跟不上了。”毓灵说完又看了一下她舅妈，她仍然没有理她；毓灵就走了。
施诗有些不高兴，转身去收拾东西。
“毓灵现在要好好学习，没事别去打搅她。”她妈说。
“知道啦。”施诗回答。
“知道就好，明天去省城要听爷爷的话，到省城后，不要到处乱跑，给你姨妈添麻烦。”
“知道了，妈，你真啰嗦！”施诗说着跑到里间去拿衣服了。
“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像话了。”
毓灵回到自己房间，收起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到衣柜里挂好。她知道舅妈不喜欢自己，但她并不想做些什么去改变。她相信自己没有做错什么。舅妈不喜欢自己，就让她不喜欢吧，她不是很在乎。她拿出两件换洗的衣服，把衣柜门关上，突然想起下午上课时天叶拿着她的头发的事，以前，他从没有这样做过。天叶是上学期末才坐她后面的，算来，他与她并不熟悉。然而，“他为什么要……”毓灵心想。一直以来，她都是很关注天叶的，只是天叶身边那么多女生都是他的好朋友，他哪会在意她？毓灵又想起刚刚施诗说的话，今天看见天叶和蔚芸欣语他们一起，她确实心里有些不舒服。难道……
毓灵转身进了浴室。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毓灵坐在床上，施诗不知是睡了，还是和舅妈一起又下楼了。外面已经一片漆黑，四面都很安静，毓灵望了望钟表，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她走到窗前，远远地望向窗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