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蜚语开始多起来了。
千南总是在出门的时候听见邻居间小声嘀咕的一些只言片语。尤其是那些女人们,拎着装满蔬菜的塑料袋站在楼下院子里闲聊。她们在千南从她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便故意缄口不语,看她走远了之后又开始吱吱呜呜。甚至她们不用说话,只要看看她们的眼神,就知道她们期待的都是些什么了。在外婆家也是如此。小姨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莫老板”,莫老板吃饭可挑,菜不好就不吃饭,要吃上等的牛羊肉。莫老板自然是千南的爸爸,小姨以前在千南家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服务员。不知道为什么,在千南耳朵里,莫老板这个称呼完全等同于讽刺。她讨厌这样的称呼。那个时候,所有的叹息和同情在千南看来都成了嘲笑和羞辱。她开始不愿意去外婆家了。也不愿意在家里。在外婆家总是会听到一些无法还击的对父亲母亲的侮辱,在家又要面对千依那张板得死死的脸。
“咚咚咚”。半夜又响起了砸门的声音。
千南和千依同时被惊醒了,在被窝里屏住呼吸。她们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的一切动静。门外的人的咒骂声,用脚踢门的声音,用拳头砸门的声音,用身子撞门的声音。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让这对总是假装坚强的姐妹害怕的话,就只有这砸门的声音了。她们害怕,砸门声每响一次,她们的心就被碾碎一次。
千南在被窝里吓得动也不敢动。她在回想睡前她是否锁好了门。如果家里的门是带链条小锁的那种多好,如果再加一道防盗门多好。她怕整扇门都被他们踢倒了。她甚至在心里哆哆嗦嗦的计划着,如果那些人真的闯进来了,她就用床边的小板凳当作武器保护自己。她希望千依能更聪明一点,能在她和他们纠缠的时候,跑到客厅打电话求救。虽然她的心里总是在怀疑,警察是不是愿意来保护她们这样的人家。
讨债的人也会在傍晚或者天刚黑的时候来。这时如果他们从门缝里看到客厅有灯光,就会一直砸门砸个不停。所以她们总是关了灯看电视,甚至就连房间里,也只敢开一盏台灯。
千南和千依还是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发现千依回家比她还要晚了。她从来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只是看出来她的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固执,她的眼神也变了,变得那样桀骜不驯,不容易让人亲近。
母亲仍然整夜整夜的不回家。有时候晚上千依一个人在家,电视机的荧光将她的脸印成蓝色。千南则是逃避到大街小巷,一个人走完一条长长的街,看夜晚店铺里的灯火明亮,坐在书店的地板上看一整晚的书,书店打烊了便在梧桐树下溜达到深夜。
新学期开始的家长会结束后,千南在学校门外等着母亲。母亲是最后出来的几个家长之一,她的身边还有一个高挑的画着浓妆的女人,一头短发染成金黄色,超短的皮裙,网眼袜,长靴子。千南认出那是同班女生杨静婕的母亲。她曾经多次因为不听话的女儿被班主任叫到学校,站在走廊或者办公室低声下气地向班主任哀求着些什么。现在的她却是一副在班主任面前完全不会表现出来的高傲态度,纤长的手指间叼着一根细细的香烟。母亲不像是会和这种女人肩并肩一起交谈的人,可是现在她却和她并排走着,拱肩缩背,唯唯诺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女人还没有走到校门口就转身去了学校的车库。母亲把她送上了车,才转身寻找千南。
千南在校门口的万年青盆栽后面看着她。等她一靠近她就开门见山地问:“你们认识啊?”
母亲回答说几年前就认识了。她的女儿和千南读一个班级,以前开家长会的时候就见过。
母女俩一前一后走路回家。
千南问身后的母亲和杨静婕的妈妈到底是什么关系,母亲只好如实地告诉她,家里欠了她爸爸一些钱。
“一些,是多少?”
“几十万吧。”
母亲轻描淡写地回答。
“那女人的老公,是兰城最大的**帮派的老大之一。她也不是她的正室,是养的小老婆。”
这下千南明白了,就是上次踢了千依肚子和打了千南一耳光的男人。她想起那个满脸横肉的敞着衬衣的男人,心里不尤地泛起了一阵恶心。竟然被同学的父母追着讨债,千南一想到这里就气得眼睛都湿了。那个叫杨静婕的女孩子个子很高很瘦,烫得直直的棕色长发总是高高的束在脑后。她在初一的时候就会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根长长的女士香烟,耳朵上扎满了银色的耳钉,身上总是散发出不合年龄的成熟香水味,坐在哪里的时候,浅蓝色的牛仔裤里会隐隐地露出一点丁字内裤的粉红色花边。她是出了名的问题学生,很高傲,从来不和自己的朋友圈之外的人说话。在男生的眼里,她就像一朵扎手的花,是个谜。
“老师说你的成绩一直在退步,你要认真一点啊,要为大人想想,为你自己想想……”母亲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千南把母亲的唠叨丢在了耳后,一个人快快地往家走了。
千南希望杨静婕对她的父亲因为赌博欠了她的父亲钱这件事一无所知。她怕她告诉了班里的同学,同学老师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那么她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让她静心思考的地方了。幸好杨静婕好像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她还是没有看过千南一眼。千南却对她特别的关注起来。下课的时候她总是坐在教室,认真地偷听她和她的几个朋友们的聊天。
“我那天打电话给你,你不在。我看到一件好看的衣服……”
“他?别提他了,连跟他接吻我都觉得恶心……”
“他们说XXX已经不是处女了,你们觉得呢?”
“……如果我是男的,那种骚货脱光了躺在我面前我都不看她一眼……”
几乎都是她的朋友们在说,她一直是右手托腮的聆听状态。
好在她什么也没有说。千南心里暗暗地庆幸。
下晚自习回家,刚一走过楼梯的转角,千南就看见有几个人影蹲在自家的门口。她没有表现出慌张,轻轻地走过他们,然后从另一边的楼梯下去了。去车库了推出自行车,往外婆家去了。外婆担心千依,想给家里去个电话看千依是否回家了。电话却没人接。约莫半个小时之后,千依也出现在了外婆家门口。外婆让她们睡在一张床。两个女孩背对着背,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睡熟了。
又有人砸门。千南盯着自己空白一片的作业本,一笔也写不下去。虽然她本来就不知道怎么写。千依合上书本,钻进被窝里去了,睡衣穿得严严实实,拖鞋就在她脚下,床头柜上是从厨房里拿过来的擀面杖。砸门声久久没有停止。姐妹俩沉默地等待着。即使有几分钟敲门声已经停止了。她们也不敢太放肆。总是得有一个人,踮着脚穿过黑暗的客厅,屏住呼吸来到门口,用耳朵贴着门仔细地聆听外面所有的声响。如果有人小声说话,或者有按打火机的声音,那她就只有踮着脚原路返回,轻轻地坐在台灯下。如果真的确定外面已经没有人了。她们才敢随随便便地穿着拖鞋走路。她们这样做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屋里有人,那他们就会开始咒骂,呆到半夜都不走。有时候千南真希望家门上能装个猫眼,这样至少就不会让她们这么害怕。
有一个周末的下午,太阳才刚刚下山,又响起了敲门声。
“谁呀?”虽然时间还早,但千南还是警惕地问了一句。
“我。”
是小姨的声音。千南这才打开了门。
站在面前的却是一对陌生的夫妻。千南被她和小姨及其相似的声音愚弄了。但是门已经打开,他们已经闯进了房间。
“我爸爸妈妈不在家。”
千南淡淡的说。
那对夫妻中的女人稍微点了一点头。她的意思好像是她已经料到了她会这么回答。
她径直地走进房里,好像那里是她的家一样放肆。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千南父母的房间,又看了看千南的房间,然后看了看阳台,最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没有起来了。他的丈夫也随她一起坐在旁边。千南没有倒茶水给他们。
女人冷冷地问道:“你爸妈去哪了?”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你爸爸走了多久了,没和你们联系?”
“不知道。”
见千南打定了主意,问什么都回答不知道,她也就没有再问了。
“好,那我们在这里等他。”
看他们的样子,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打持久战了。千南无可奈何地白了那女人一眼,女人仍然面无表情。
她也坐在女人对面的沙发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女人。四十岁不到的样子,盘发,眉毛是纹过的,又纤细又固执。不知道为什么,千南一看到这种细眉毛的女人就忍不住想生气。女人毫不惧怕千南的眼神,抱着手臂以同样的眼神看着她。
“九点了,你还要等下去吗?”
女人不回答。
“那好。”
千南回房间拿来自己的作业,搬来一把小板凳坐在茶几边上开始写作业。明天是星期一。
她试着不要去理会那个女人鄙夷的眼神。她在心里提醒自己那和她无关,她的仇人不是自己。她一直这样告窃自己,如果不这样做,她怕她会委屈地和她吵闹起来。
其实如果她哭起来或许会好点。那对夫妻也许会想起自己现在不过是在找一个十五岁小姑娘的麻烦。她马上就要中考,她几乎每个晚上都在急促沉重的敲门声和别人对她父母的咒骂和嘲笑中渡过。她比他们的孩子还要年幼,她身上各个地方都有还未痊愈的伤痕。她的自尊正在被自卑一点点地击败,她像个肚子鼓得太大的青蛙,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情绪,就要破了。
凌晨三点。女人在自己起身泡了两杯茶以后,终于熬不住了,拉上她的丈夫回家去了。那时千南做完了所有的作业,还看了一百多页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