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千南可以分辨出来讨债的人来了。他们分为两类。一类是她同班同学杨静婕爸爸的手下,他们通常是四五个男人一起来,凶神恶煞。还有一类是像那晚一样的夫妻。通常是父母在赌场上认识的朋友,和他们借了或多或少的钞票,或者是像杨静婕的爸爸那样放高利贷的两口子,不过他们放债的数额要小得多。他们最多三个人一起来。
不久后千南家门外楼梯的墙壁上,过道的墙壁上,都用各种笔迹写满了字。莫XX不要脸,欠钱不还。操你们全家。这些写在墙上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像一张旧纸上的咒文。这是那些敲不开门的人干的。
千南从学校回来,见到千依正用一把小刀挖那些字迹。她的旁边还摆着一只水桶和一块抹布,墙面有些是湿的。看来她已经试过几种方法了。
耻辱被写在墙壁上,向每一个路过的人们宣告着,取笑着,怜悯着。
她快速地跑回家里,也拿了一把水果刀出来,站在离千依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学着她刮起墙来。
石灰墙已经很旧了,上面粘满了灰尘和干掉的鼻涕,小孩的指印,各种鞋子的鞋底印,还有用小刀刻上去的涂鸦。Xxx我恨死你了。像这样的字迹是小孩子刻的,离地面很近,刻的很小,大人要弯下腰才能看到。只有又大又高的字迹是讨债的人留下的,姐妹俩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
灰色石灰粉嗖嗖往下落,沾满了千南的白袜子和黑皮鞋,还有蓝色的校服裤脚。女人的脚步声在她们身后停住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落到了地上,噗噜噜地滚了一地。千南她们回头看,原来是母亲怀抱着两个不锈钢的饭盒正气急败坏地站在那里。几个鲜艳的红苹果还在地上打滚。有一个滚到了千南落满灰尘的皮鞋边上,挨着她不动了。母亲的嘴动了动,她想说些什么,到底还是没说出来。两姐妹停下动作看着她。千南捡起地上的苹果,装在它们原本呆的那个白色塑料袋里。母亲把怀里的饭盒递到千南手里,拿过千南手中的小刀,咬紧牙齿刮起墙上的字来。
母亲过分地用着力,墙壁被小刀划得吱吱作响。灰尘大片大片地落下来。
千南把饭盒和苹果放回家里的餐桌上,饭盒是温热的。她又在房间里找到了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母女三人站成一排刮墙壁。有人往楼梯上过,像看新鲜一样看着她们,忽然发现千依直着双眼瞪着他们看,就只好连脚步也不敢停下地上楼去了。在邻居看来千依比千南更加古怪。这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嘴唇的轮廓成熟得像个大人,有着异常犀利的眼神,她很大胆,也没有礼貌,如果谁要和她发生矛盾,那就只有自讨苦吃。在小孩子看来,她的凶暴和她漂亮的长相完全不吻合。她从小就以欺负男生为傲,面对大人她也毫不顾忌。在她小的时候,她爱撒娇,直来直往。在她长大了一点的时候,又变得乖戾和任性,在杂货店里有如果有服务员怠慢了她,她会当场大骂。总之谁也别想欺负她。因为她不懂得顾及别人的感受,所以在她小的时候喜欢逗她玩的大人们,都渐渐地改变态度了。他们觉得千依和千南就是一对奇怪的姐妹。千依倔强,难以驯服,斜着眼睛看人。千南看似听话,却总是让人搞不懂她的想法,她像一只高傲的却不得不以垃圾为食的猫,她直视着你的眼睛,却总也看不见你。
母女三个忙活到了深夜。
她们终于用香皂洗干净了手,筋疲力尽地坐在沙发上。房间很脏乱。原本放着花瓶的茶几,花瓶早被摔碎了。地板因为长时间被烟灰堆积,已经变得灰灰的再也擦不干净。家具都很旧,电视机下面的矮柜有一扇门也坏掉了,被斜靠在柜子上。茶几上放着很多书和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找到那两个让千南拿出来的饭盒放在桌在上。饭盒里装满了食物。凉拌的鸡块,蒜苔炒肉,烤鸭。母亲看着两盒凉透了的饭菜和凌乱的客厅,不禁有点悲从中来。“我说带回来给你们吃的,都凉了……要不热热去?你们吃饭了没?”她问两个孩子。
“不用热了,这些菜都可以凉着吃。我们还没吃饭,随便煮点白饭弄点汤将就吃吧。”千南说。
“好吧。”母亲站起身来去煮饭。
“妈妈,我想吃面条,还要一个荷包蛋。”
“我也要。”
“好,我去弄。”
又是难得的一次母女三人共进晚餐。菜被消灭得很快,她们都饿了。
“妈妈我,最近没回来,是去了一个叔叔那里。”
姐妹埋头吃面。
“他是从北方来的,是个厨师。”
“又是个厨师。”千南在心里嘀咕。
“改天我带他来家里吃饭吧。”
“爸爸呢?爸爸在哪里?”
千依问。母亲没有回答。
来自北方的落寞厨师长得很矮,又胖。和父亲一样。又爱炫耀吹嘘,这也和父亲一样。千南和千依只在母亲向她们介绍了他之后简单地叫了声叔叔就完事了。各自去干各自的事去了厨师不知道千南和千依对他莫然的真正原因,他还要求要亲自下厨为她们准备一顿下午饭。他买来的大草莓被母亲洗得干干净净,摆放在那个很久没有用过的果盘里,带着璀璨的光泽,想要讨好两姐妹。
母亲脸上到是挂着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微笑,她看起来精神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比先前也胖了一点。胖厨师在厨房里挥汗如雨,母亲帮着他打下手,两姐妹坐在沙发上看一个无聊的电视剧,假装没有看到他们。
下午饭时间,厨师把一盘又一盘的菜搬上餐桌。他得意地看着两个围坐在桌边的孩子,期待她们会说点什么,可是她们什么也没有说。在她们尝了几个菜,觉得味道相当不错的时候,也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母亲见状,只好自己夸奖起饭菜来。厨师这才不至于挂不住脸。他乐呵呵地和千依试着搭话,千依也笑着和他聊了几句。他告诉千依他的书法很好,还获过奖,还表示要在饭后给千依表演一下。
厨师的菜烧的比父亲要好。他对待食物很耐心,在鱼的身上细细地切出菱形的花纹。
母亲和厨师越走越近,她晚上不回家,干脆直接打电话回来说她和他在一起,毫不忌讳。她又找回了一些快乐,单纯得像个初恋的女孩。有时候她回家,就会带上草莓樱桃这些平时千南她们吃不到的水果回来。
可是父亲呢?父亲现在在哪里?
如果父亲在这里的话,千南或许会劝他和母亲离婚。她和千依都不是那种会用哭闹维系父母的关系的孩子,为了母亲,千南希望她能和一个真正对她好的人在一起,尽管她从来没有和人说起过,她深深地爱着她的父亲。
她也没有说起过,她想他。很想。
她总是在梦里梦到父亲很多年前的样子。他们在很多年前那个生意兴隆的小饭店,父亲穿着很多年前很喜欢穿的那件花衬衣,母亲还是照片里那个烫着小卷头发的小妇人,还挂着很久以前那个笑容。她甚至梦到过他们还养了一只小狗,一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样子。父亲呼唤着她的小名,牵着她的小手走过一条绿树成荫的街道,她抬头看,父亲这样的高。只是那个时期她的关于家的梦里,一直没有千依。
每次从梦里醒过来,她都忍不住要流泪。在黑夜里紧紧地咬着被子。那个男人,她多么想念他。他到底去了哪里?她心里还残留着父亲打她的那个深夜的悲痛,无法言喻。她不知道为何,每当她想起父亲,身上腿上那些早已消退的伤痕,却都又突然隐隐作痛,不肯放过她。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千南和千依在外婆家里吃饭的时候突然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和外婆议论起父亲。
那个人她们并不熟悉,她们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到什么:“原本见过两次。自从那次泥石流之后……一直找不到人,电话打不通了……不知道,谁也不好说……说不定泥石流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呢……”的话。千南和千依听着这些害怕的话,小心地夹着碟子里的油煎土豆丝。“阿弥陀佛……神仙菩萨保佑……”外婆无力地说着。
傍晚的时候,千南独自步行到兰城的小车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到车站,可能她是希望能突然看到父亲从一辆长途汽车上走下来的身影,可是当她走到车站之后,她看到的却是莫千依。
千依也看到了姐姐,她们站在车站大门的两侧对望了一眼,然后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站在那里。
多少年来,千南始终都忘不了那个画面。两个并无沟通的女孩,各自站在车站大门的一侧,怀抱着一线希望,等待着父亲。她们一直等,一直等。等到车站的人都走完了,再也没有一班大巴会开过来,千南才走到千依身边,问她:“回不回去呢?”
千依跟在姐姐的身后,在凌晨三点往家的方向走去。她看着姐姐瘦小的背影,固执的束起的马尾,突然觉得,她们的心从未贴得那么近。回到家,躺在床上就睡下了。千南在六点半的时候又起床了,洗漱了去上课。千依却又逃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