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千依来说,十一岁是痛苦的一年。其实确切地说,升上六年级那年,她离十一岁还差几天。
她在千南念过的小学上学。她的音乐老师和美术老师也曾经是千南的老师。她还经常能在学校见到千南以前的班主任。千南在小学毕业以后就没有和她骂过原来的班主任了。
家里发生最大的变故的时候,她才二三年级,她不像千南那样记得很多一家人在一起的美好的日子。她觉得所有的美好,她都没有赶上。家里的相册里只有很少的几张她的照片,绝大部分是千南小学以前的。和父母一起,站在开满美人蕉的花园里。或者是在端阳花市灯会上拍的照片。
而千依,在上幼儿园以前都是别人带大的。外婆带了一段时间,姑妈的婆婆也带了一段时间。千依的幼年很多时候都是在外婆家的院子里渡过。她感觉父母从小就更喜欢千南,千南不像她那样调皮,爱哭闹,又经常生病,所以父母总是宠着她。
她喜欢外婆家那带着蒲公英味道的院子。暖暖的阳光照射着地面,地上的小蚂蚁抬着食物往洞穴处走。外婆抱着一个大簸箕在缝衣服的纽扣。簸箕里装了满满的碎布头。她总是搬一张小凳子在外婆身边,一边看外婆缝纽扣,纳鞋垫,一边用一团泥巴捏着玩。她最喜欢问的问题是:“外婆,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或者问:“姐姐什么时候来找我玩?”外婆的回答总是:“明天就来了。”
千依小的时候特别贪玩。她喜欢各种有趣的东西。她敢拿起虫子吓唬得邻居家的小孩哇哇直叫,也敢学着男孩子去爬树。威胁只比她小七天的表弟乐乐叫她姐姐。带着胆小的乐乐去田野里挖野菜,摸鱼,用石头砸草丛里的蛤蟆。让乐乐给她用橡皮筋和钢丝做了一个射青蛙的弓箭。每到夏天就满世界跑去抓青蛙。她还带回来很多黑色的蝌蚪偷偷的养在矿泉水瓶子里。直到它们全都变成黑色的小癞蛤蟆,她又在外婆的训斥下在家里关了几天捕捉那些小小的蛤蟆,把它们全都放到水塘里去。花了外婆给她的买葱的钱,再去别人家地里偷葱叶,被主人追得到处跑。因为爬桃树偷桃子摔伤过手腕,因为在垃圾堆里和男孩子打架被碎玻璃划破过屁股。她的衣服都是早上换,到了下午就脏得再也不能穿了。一顶稀疏的短发,晒得又黑又红的皮肤,大眼睛。这样的形象让人怎么能联想得到十二岁的莫千依呢?你肯定会觉得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对于千依来说,千南曾经是她的榜样。她学着千南的风格穿衣服,看千南喜欢的动画片。可是后来她发现,她所崇拜的姐姐其实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她文弱,胆小,完全没有千依的那种征服欲。比起让周围的人都对她服服帖帖,她更关心学期结束时的成绩。她小小的内心深处于是就坚定了要保护姐姐的信念。如果姐姐告诉她被班里的男生欺负了,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跑到姐姐的班里,挽起袖口和比她高大得多的男生吵架。她的声音从来比男生的高,也不怕和男生打架。
如果要问千依,在爸爸和妈妈之间她更喜欢谁的话。她肯定选择爸爸。她喜欢像爸爸那样做事豪爽的人,即使终有一天会酿成大错,也不愿意像妈妈那样整天愁眉苦脸。怨天尤人。
千依的成长过程,其实并没有太多快乐。从母亲将她接到身边以后,她就要经常面对父母的争吵。她很疑惑为什么千南每次在父母争吵的时候都能保持冷漠,对他们视而不见。可是她就做不到。如果她伤心,那她必须得大哭一场。
父母开始不回家之后,她总是和千南两个人在家。她发现千南一点也不快乐。她总是闷闷的,好像心里装了很多事,可是她从来不说。偷看千南的日记其实是在乐乐的怂恿下进行的。乐乐趁千南不在的时候用小刀替她撬开日记本的小锁,他们坐在阳台上,小声地念着本子里密密麻麻的水蓝色字迹。哈哈地笑着。
可是她完全想象不到千南会因为一本日记如此地生气。她可能永远都不明白,为什么姐妹之间还会有这样多的不能说的话?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千南不告诉她她写在日记本里那些事,还要专门找一个本子用笔写下来,用锁锁住。为什么千南没有告诉她她在小学的时候喜欢的那个男孩,为什么千南没有说过,她一个人走在初中校园里,形单影只,孤单得想哭。千南没有和她说,她讨厌这个总是没人大人的家,两个孩子和一株植物一起疯长,自生自灭。
千依以为千南为了这样一本日记大动肝火实在是太过分了。她认为她真是冷漠到了骨子里。千南不愿意和她说话,她也不愿意和千南说话了。她们完全成了陌生人,短时间内已经不能回归到一起和安雅过一整天家家的日子了,也许是永远回不去了。她们决裂了。
她开始喜欢游荡在外面的日子,她在学校周围的小巷子里,破旧的小公园里,渡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下午。她那群喜欢嚷嚷的朋友们,总是和她在一起。
千依和千南不一样,她拥有很多朋友。她对待任何一个朋友都没特别用心,可是她的朋友还是很多。自五年级开始,他们便管她叫大姐了。十岁的大姐头,手下竟也有十来个小弟小妹任她差遣。千依受欢迎并不是没有道理,她爱打抱不平,正义感强烈。如果她看见班里有谁无缘无故地欺负同学,她就会来到他的面前,坐在课桌上,翘起腿抱着拳警告他。或者她也有更直接的方***起拳头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她可不管你是男生还是女生,是不是认识很多会打架的朋友。如果那个同学告诉了家长,家长找到了学校,她也敢面不改色地和他们争吵。
千依像个男孩子一样野生野长,直到她看了千南的日记之后,她才开始学着千南一样,感性地思考一些问题。其实她在看了那本日记之后心里很难受,只是她没有告诉千南,她更想不到她会如此悲愤。她像一个刚刚被人从美梦里唤醒的孩子,沉浸在悲伤之中,不能自拔。可是恰恰就在那个时候,千南决定从她的世界里远去。十一年来第一次感觉到孤独,可怜的小孩,除了在学校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她没有别的发泄方式。
学校后面的“十米深蓝”酒吧,毁乐队,十七岁的鼓手,这些几乎已经是她十二岁时光的全部全部了。
十七岁的鼓手,长长的刘海遮盖住了眼睛,他的名字真的叫十七!
千依不允许进入酒吧,她和几个同学站在门口往里张望。那天表演的重金属乐队名叫毁。主唱的声音嘶哑又沧桑。她们站在门外看不到他的脸,她们只能看到一个吉他手和那个名叫十七的鼓手。他闭着眼睛双手握着鼓锤用力敲击,身体随着节奏上下起伏。她们说他来自另外一个城市,而且他终将要去远方。
千依爱上了架子鼓的节奏,像心跳,比心跳还快一点点。她开始不像其他女生那样挤在门口看了,她总是坐在酒吧外面的台阶上,用心听着。毁乐队每晚10点开始表演,她就听一个小时,到了十一点再独自走路回家。
夜里她被咚咚的鼓声惊醒,她失眠了。她觉得她似乎爱上了那个男孩,但是她又说不出来她为什么爱他。她根本不了解他,她只知道他是毁乐队的鼓手,坐在酒吧里的女子多是为了去看那个二十六岁的帅气男主唱。十七在她们眼里只是个小孩子,内向,羞怯,不爱说话。千依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想起她在千南的日记里读到的,千南暗恋小男生的时候的那段日记,她觉得现在她就像千南当时那样,幸福到想给每一个路过的人拥抱,忧伤到想哭。
毁乐队还是在十点的时候开唱。震耳欲聋的鼓声和木吉他,稀疏的几下掌声之后,主唱抱着吉他走上台自我介绍。大家好,我们是毁乐队。
千依突然感觉不能再等,再等,她就老了。第一曲结束之后,千依不顾酒吧服务员的反对,冲到了台前。
“你。”她下巴一扬,对十七说。“我喜欢你。还有你的音乐。”
台上台下一片惊呼声。有人吹起了口哨。男孩还是不知所措地楞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好意思,我们酒吧是不允许十八岁以下……”“我知道,我这就走。”千依不等追过来的工作人员说完,就迈着大步走了,头也没回,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后来每天晚上她也是在十点的时候准时坐在酒吧门口。有时候十七见到她,就会点一杯果汁让酒吧服务员给她送过去。但是他从来没和她主动说过话。直到有一天,演出结束后,酒吧里的人开始往外走,千依也拍拍屁股上的灰,准备回家去。这时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回头,竟然是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