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完结之后,两姐妹就被迫目睹了一次又一次父母之间的战争。都是因为打牌引起的。他们总是互相埋怨,说输了好多钱。一开始还只是断断续续的争吵,然后有一天,他们终于打起来了。
她们敬爱的父母像两个失去理智的孩子扭打在一起,从饭店里面推搡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妈妈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甘心,委屈地坐在地上抽泣着。千依被吓坏了,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又黄又软的头发,飞奔过去抱着妈妈尖叫,妈妈见到孩子哭了,又添了好几分的委屈,放声大哭起来。千依也哭,这个刚上小学的圆脸大眼睛的孩子无疑是现场最可怜的人。围观的人本来是来看这个在地上打滚的女人的笑话,这时却都纷纷向千依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原本在一旁劝架的阿姨看到千南坐在一旁没有动静,便朝她喊道:“千南,快来扶扶你妈妈!”千南坐在电视机前的小凳子上还是没有动。她一直看着他们,也看着所有的人。她没有跑过去把妈妈扶起,也没有拉着爸爸让他不要再喊叫咒骂,也没有去哄一哄千依——她是个热心肠的孩子,心里满满的是爱和恨,她很容易伤感,她爱她的爸爸妈妈胜过一切。
妈妈的黑色毛衣沾满了灰尘,头发也散了,她终于像是哭累了,不再动弹,只是低声啜泣着。劝架的阿姨终于找到了机会把她扶了起来,扶着她蹒跚着进饭店,经过千南的身边,把她扶进了卧室里。千依拉着妈妈的衣角,边哭边跟着进去了。她看见妈妈的脸上脏极了,粘满了眼泪和灰尘,几缕头发黏在她那粘糊糊的脸上。衣服也脏透了。这时爸爸又不知道跑到哪去了,看热闹的人还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才走。劝架的阿姨——她真是个多事的女人,连千南都不知道她是谁,她为什么要来搅合别人的家事——在和妈妈说着安慰的话,妈妈一句也没有回答她。千依还在哭着,她一边哭一边问:“爸爸为什么要打你啊?”还问:“妈妈,你会不会死啊?”
爸爸一直在外面没有回来,千依扑在妈妈怀里,哭得比谁都要委屈。当天晚上,妈妈带着千依回外婆家去了。千南独自站在饭店门口,看着妈妈和千依远去的自行车的身影。千依也回过头来,一直看着姐姐。
店里的服务员姐姐把千南带回了饭店里,让她坐在小桌子面前,给她端来一碗米饭和两碟菜。千南只是呆呆地坐在那,一口也没有吃。
她猜妈妈之所以只把妹妹带走的原因,肯定是因为她的冷漠。她对父母的那次争吵表现得像个看热闹的人。其实比看热闹的还不如,因为她连在一旁唏嘘都没有,就坐在小凳子上看着,从头到尾的。看着他们互相咒骂,看着他们撕打。这样的小孩,一定是伤透了妈妈的心了吧……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当时千南看见的只是那个站在北京香山上的年轻诗人,还有那个第一次穿上粉红色的确良裁的衣裳的十六岁少女。那年她初中毕业,脸上带着明亮又温和的笑容。那年她刚刚走进社会,未来的生活像一片绿油油的稻田向她展开,那么纯粹的美好。她看见那个年轻的诗人和那个天真的少女扭打在一起,香山的红叶和碧绿的稻穗全都被碾碎了一地,她多么伤感。她拼命地在心里对他们说,你们为什么要相遇呢?为什么要结婚呢?你们停一停。
一直那样呆呆地坐着,直到饭菜都凉透了,爸爸才终于回来了。千南抬起眼睛看看爸爸,爸爸刚刚从服务员姐姐那里得知了妈妈带着千依回娘家了的消息。他似乎有些难受,但更多的还是生气。
他在饭店里绕了一圈,然后才发现了坐在桌前的千南。见她眼前的饭菜都凉了,便问她:“怎么不吃饭?”
千南没有回答。
他又问道:“今天做作业了吗?”
千南摇了摇头。
“跪在凳子上!”
爸爸突然爆发的吼叫声令人胆颤。千南知道他在生气,只好按他说的跪在饭店里的小凳子上,面对着人来人往的大街。
爸爸还在质问她:“为什么不做作业?除了玩你还会做些什么?”千南还是没有回答。爸爸转身找来了一根胶管,狠狠地抽在了千南的腿上。千南一哆嗦,转回身委屈地看着他。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大人问你问题,你就不知道应一声?你是哑巴还是怎么回事?”
她当然没有回答。回答能有什么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她错,或许是因为她还只是个孩子。她一直哭着,可是面对着那些斜视着她的行人,她感到羞耻。像看到父母在人群面前大打出手的时候一样,她感到难以形容的羞耻,为此她泣不成声。她自我安慰说爸爸并没有讨厌我,至少他打我的时候下手比打千依的时候轻……
饭店打烊后,她一边揉着红肿的眼睛,一边快速地跟上父亲的脚步,回到家里去。那天晚上,千南是哭着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千南突然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睛,却看到爸爸怜惜地看着她。爸爸牵起她的手把她带到饭桌前,他特地在家里给千南煮了早点,还煎了荷包蛋。经过了一夜,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无理,终究还是怕把她打疼了。
“好吃吗?”
他没有和千南道歉,只是问她好不好吃。
千南看着爸爸殷勤的样子和满桌好吃的,早已把昨日的难过抛在了脑后。乖巧地点了点头。
尽管她从来没有问过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但是在一个星期之后,妈妈用自行车载着千依来到饭店门口的时候,千南还是在看见她们的第一时间,就冲出去了。
妈妈给了她一块小蛋糕,问她这些日子乖吗?有没有听爸爸话之类的问题。千南一一点头。妈妈又说:“你要听爸爸的话……我带妹妹回去了。”千南这才明白妈妈原来不是要回来,只是顺路看看她。她突然想到,是不是妈妈和千依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以后就只有她和爸爸了?她有些难受,但还是忍住了。
“好……”她这么回答着,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说。妈妈又叹了口气,带着妹妹离开了。千依转过头和千南挥手道别,千南还是直直地站在原地。
几天以后,外婆来看千南。顺便带着表弟乐乐来打电话。表弟和千依同年。他的妈妈两个月前离家出走了。外婆在和千南的爸爸聊了一句话以后就请他帮忙拨通了乐乐妈妈的电话号码,然后她对着电话听筒,用带着哀求的口气请她回来。表弟趴在千南家的柜台上看柜台里的饮料。爸爸拿了一瓶果奶递给他。他害羞地笑了笑,接过果奶拧开瓶盖,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没有说谢谢。
“——再怎么你要为孩子想想,即使你真的不想再跟我儿子过下去了,为了孩子也只有忍耐着些……”外婆艰难地对着电话说道。“我和你爹经常骂他,怎么不骂?就是再大的矛盾也不能吵到让自己老婆出走这个地步吧……他也后悔了,让我来给你打个电话劝劝你,还是回来吧,啊?乐乐还这么小,怎么忍心让他当没妈的孩子,啊?”
电话那头的女人才“嗯”了一声,外婆就赶紧把听筒递给表弟:“你妈妈要和你说话呢。”
“我不说。”表弟挣脱外婆想跑,被外婆一把抓了回来。一手捂着话筒和他说:“我一路上怎么教你呢?跟她说你想她,让她回来,快点。”
表弟这才接过听筒喂了一声。
“乐乐?乐乐吗?我是妈妈。你想妈妈吗?”
电话那头的女人听到儿子要和她说话,声音立刻变得有些急促,一连声地喊着她的儿子。
乐乐却对着听筒说:“我不理你。”
外婆愣住了,气得小声骂道:“你这孩子,怎么……”
“我不理你,我不理你。”
表弟重复着这句话。
外婆只好又拿过话筒来和乐乐的妈妈又说了几句央告的话,然后很不舍地挂了电话。乐乐抱着果奶跑到电视机前看电视去了。外婆坐在千南身边的小凳子上,握着她的手。外婆的手就连手心都好粗糙。她握着千南小小的手掌,看着远处的大街,两眼含泪,问她想不想妈妈。
千南点头,在外婆面前她不需要任何掩饰,外婆永远是她最贴心最温暖的棉被,再寒冷的时候也让她觉得温暖。
“过几天你妈妈就回来了。她再不回来我也要赶她走了。你要好好读书,以后找个正经的工作,不要像你爸爸妈妈这样,你要争气。”
“嗯。”
“乐乐的妈妈也是走了,她已经第二次回娘家了。现在她不在,我小声抱怨一句,这个女人也太难伺候。唉。一家一家的都这么不让人省心。把个儿子扔在家里,她也忍心啊,一走就是这么长时间。唉。”
看着远处的车水马龙,外婆长长地叹息着。
爸爸留他们在饭店吃了饭,乐乐吃红烧肘子肉吃得都抬不起头。这个孩子从小就是在母亲的打骂中成长起来的,早就习惯了妈妈的打耳光,掐脸蛋,拧大腿。他曾经得意地到处宣扬说:“我已经练成金钟罩铁布衫,已经不怕我妈打我了!”他说他讨厌他的妈妈。“她还让我吃过蜥蜴!我看着她从药店买回来剁碎了和饭蒸在一起。我开始不吃,她就打我。然后我吃了两口就全吐了。”
“那谁叫你这么瘦的啊,你要是像我这样胖胖的,她肯定不会让你吃蜥蜴。”千依用嘲笑的口吻说道。乐乐和千南两姐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你怎么知道?”
乐乐不服气。
“因为我就没吃过。”
千依得意地说。
“你吃过的,只是你不知道。他们悄悄的就给你吃了,你还做梦呢。”
“我没!”
“你吃过。”
“我没!”
然后两个人又开始打架,最后总是千依获胜。乐乐只好哭着鼻子自己回家去了。
吃罢饭,外婆帮着店里的员工洗了碗又叮嘱了千南几句,又叫爸爸给妈妈说几句好话,家和万事兴,之后才带着乐乐离开了。千南以为妈妈再也不会回家,可是没想到几天后妈妈真的带着妹妹回来了。爸爸一改上次的态度,立刻亲自下厨做饭,让妈妈坐在藤椅上休息。千南拉着千依的手,带她来到饭店的包间里。
千南找出几副扑克牌,把它们全洒在地上。用脚在上面踩。她回头对呆呆看着她的千依说:“来,我们一起撕了它。”
两个小孩子,蹲在洒满地面的扑克牌上,一张一张地将它们撕碎。
“姐姐,看仔细点,不要漏了。”
爸爸妈妈眼见着她们撕牌,也没有制止,只是含笑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