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两姐妹的团聚更能让她们开心的了。虽然只是半个月的光阴,在千南和千依心里,却好像已经过了几年那样长久。她们只是害羞,把各自偷偷藏起来的小点心拿出来,坐在阳光里看着对方傻笑。
父母消停了一段时间,不再喊别人来饭店打牌,如果有谁打电话来约他们出去,他们也找了各种理由婉言拒绝。可是饭店的生意却再也无法恢复了。以前的主顾因为屡次的服务不周,早已不来吃饭了。以前没来吃过饭的人,看着饭店里那么冷清,也都疑心是味道不好或者不卫生,都不敢踏足尝试。店里的冰柜里堆满了各种卖不出去的肉类。冷冻层都塞满了,卖不掉的菜只好自己吃掉,吃不完坏了就只能扔掉。店里的员工也从以前的五人递减为两人。最后他们终于又觉得靠这个小饭店已经弥补不了赌博的时候欠下的亏空,很自然地他们又回到了原先的道路上了,对千南和千依,他们没有任何解释。
父母这样巨大的变化是两姐妹没有想到的。有好些时候,他们都是昼夜不归。晚上饭店打烊之后,千南和千依就手牵着手走回家去,在家里看电视到深夜,然后一起洗涮,睡觉。她们总是为了谁去关灯而争执,两个孩子都怕黑。后来她们干脆就开着灯睡觉了。
一天深夜,两个孩子刚刚睡下,突然听到客厅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千依紧张地对千南说:“姐姐,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啊,好像有鬼。”
“我没听到,没什么声音啊,快点睡了。”
其实千南也听到了,她只是在假装镇定。
“是有的,你听,你听到了吧?”
千依的声音已经在颤抖了。
“是远处的工地在施工。”
千南淡淡地回答。拼命想要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睡着了,像是根本不在乎什么黑夜的怪声音。
“不是,是鬼。”
“……”
“姐姐,有鬼……”
“快睡了,哪来的鬼。”
千南想尽方法让千依平静下来,千依却越来越怕。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好像是有人在找什么……千依一骨碌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钻进了千南的被窝,从背后紧紧地抱着千南,把脸埋在千南瘦消的背上。千依一直颤抖,剧烈地颤抖,像只受惊的小猫。千南不敢动弹,也不敢去搂着千依。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她比千依还要害怕,她只是竭尽全力地掩饰着,不让千依发现她的枕头已经泪湿了一小块儿。
爸爸妈妈白天回家的时候,千依总是紧张万分地告诉他们家里有鬼。他们却毫不在乎地说,世界上是没有鬼的。然后解释说那是家里养的一直灰猫闹的,或者是远处的建筑工地。虽然他们也知道猫走路从来都不发出声音。
那段时间,千南和千依一到晚上就战战兢兢,草木皆兵。一到她们睡下,客厅里就会传来奇怪的声音。只是在父母在家的那些夜里,那些声音却就都消失了。所以她们总也无法向父母证明鬼怪的存在,后来她们干脆放弃了解释,到了晚上,她们就把所有的灯打开。
“千依,我们得习惯这些声音。习惯了就不怕了。”
千南一本正经地和七岁的千依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习惯……我害怕。”
千依一万个不解。
“因为没有人相信我们,没有人帮我们。”
那个时候千南的班里来了一个转学的女生,从海边的城市来到这里。她见过贝壳还有海星,她还说起过在海边可以捡到水晶。她转到班里来的时候第一个和她说话的就是千南,她也把千南认作了好朋友,两人形影不离。每天放学都一起回家,周末的时候千南还把她带到家里去玩。给她看她们那些精致的穿蓬蓬裙的芭比娃娃。
这个女孩从来没有脾气,总是笑盈盈的。不过比起说她温顺,说她没有个性更确切些,她妈妈说剪学生头好,她就再也没有换过别的发型。千南还发现她总是那么笨,不会写数学题,把笔都咬坏了也写不出四百字的作文。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千南觉得无法忍受的是,她总是不明白千南想要表达的事情。千南和她说的任何一句话只要是稍微深奥一点她就理解不了,比如有一天千南和她说起她不想回家的事。
“我不想回家。”她这么说。
“哦。那你想去哪?”
女孩天真地回答。
“哪也不想去,但是不想回家。”
“那你去我家玩吧,我让我妈妈做好吃的给你。”
“我说不想回家的意思,就是不想回到‘家’那种地方,不管是你家还是我家,都是家,有什么区别吗。”
“哦,那你来我家吧。”她又说。
“……”
“你还没去过我家吧?我家现在装饰的没有老家漂亮。不过我妈妈还是买到一块好看的桌布,我家还养着一只小狗,我爸爸会训狗,它现在已经会捡扔出去的盘子了,还会只用两条后腿走路,我妈妈做的菜可好吃了,你去我家的话我让她做饺子给你吃,保证你在兰城都没有吃过的真正的饺子……”
“够了!”千南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突然重重地把她推倒在了路边。女孩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那是他们放学的时候经常走的一条小路。小路比公路要安静得多,没有车水马龙,没有过多的行人和路边小贩,只是一些弯弯曲曲的小路,路边的房子安静得像睡着了一样,路上也没什么人,偶尔会有老人或者小狗经过,路边围墙上爬满了金银花和佛手瓜。这里当然是千南第一次发现的,一发现这条小路,她就爱上了这里。她不止一次地带着千依往这里走过。
女孩被推倒之后就坐在墙边上看着她。她竟然也没哭,如果她哭了千南或许还会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做错了。“真是笨得让人忍无可忍。”千南丢下她转身走了。可是她走了几步后就发现女孩一直跟着她,她厌恶地往前跑了起来。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女孩还在教室门口等着她一起走。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知羞耻的人,在小巷子里的时候她又把她推倒在路边然后自己走了。女孩仍然是没有哭,一直跟着她。这之后她就开始经常地欺负这个女孩,不管是在下课的时候还是回家的时候,她拧她的手,或者踩她的鞋子。
面对这些欺侮,女孩只是低着头,小声地说:“我爸爸说了,同学之间要相亲相爱。”
她不知道千南有多么厌恶那些甜腻腻的文明话。可是她又说不出具体讨厌她哪些地方,她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也许“同学之间要相亲相爱”这样的话是千南讨厌的一个地方,可是在她欺负她之前,她是没有说过这些话的。每天晚上千南入睡前,她就总是想起那个女孩被她拧青的手背,还有那无辜的眼神。她会有一种很强烈的负罪感,仿佛她就是世界上罪孽最深的人,她希望有人来杀死她,让她停止这样卑鄙的事。可是每到第二天去上课,看到那个女生穿着鹅黄色的薄毛衣走进教室来,她又按捺不住心里莫名的怒火。
小饭店倒闭的时候,千南小学毕业了。
饭店里没能卖掉的东西都被搬进家里,放在那间原先作仓库用的房间里。房间变挤了。阳台上,蔓生植物已经过了花期,叶子绿得油亮。爸爸妈妈忙着指挥搬家的工人把各种物件一一搬进家里来,千依不知事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千南站在阳台上,往下看楼下的满地的阳光。兰城的阳光那样刺眼,不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顺着阳台往下垂的植物仍然有嫩芽高高地翘起,嫩嫩的枝条蜿蜒盘踞。
犹如若干年后,千南在医院拍下了一张照片。
隔着厚厚的玻璃门,透析室里那个男人,红色的血液在管道里绕转,像一株蔓生植物。照片的后面,用铅笔字小小地注明了日期,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变得脆弱和虚弱,倒是母亲突然坚强了起来。两个小孩,乖乖地等在透析室的外面,陪前来探望的亲戚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