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死亡和一个人的死亡都同样使我悲伤。智者学派合计着把两颗我非常珍视的树砍了。
锯子“呜呜呜”嚎叫了一个早晨和一个下午,大树就沉重的发出一声叹息,轰然倒地。她的树冠太大了,就如同一架飞机落在一个屋顶上,那么局促,那么没法伸展自如,她是趴着倒地的,两个最大的树干分别像人的两只胳膊一样一只卡在猪圈的围栏上,一只搭在碎爷驴窑外面的墙上,她的头就磕在门涧畔的柴垛上,另一部分搭在一棵杏树上,压坏了那棵杏树大半的枝干。她是如此不愿,如此疲软,如此沉重和绝望。五十岁,作为一棵伴随四代人的老杨树,活在光阴里,一天天押着陇原山区的烈日,沙尘,风雪,作为一棵树,是够了,可是作为往昔和故事,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本来她是受命去经营一群孩子的童年和少年的。这就是门涧畔那棵老杨树的命运。
那一天,一阵响雷过后,她的肚子被雷炸开了一个大洞,紧接着从洞里跑出一群老鼠,“吱吱吱”尖叫着,一只紧跟一只,钻进了旁边的柴垛里。过了两天,碎爷就趴在墙上喊开了:社社,社社,过到我窑里来,咱们议个事。碎爷说,你们最近晚上有没有听到怪叫声,三爸说,他倒没听到什么怪叫声,倒是听到猫头鹰嚎了,二爸说他听到半夜有女人哭的声音,碎爷说跟他听到的一模一样,三爷说他也听到了,爸说他什么也没听到,五爸说他也没听到,五爸说,你们这些迷信筒子,怎么就我和大哥什么也没听到。爸,你跟我说说看,你听到什么了?三爷说他听到一声女人的叫唤,五爸说你就阴阳怪气吧你。
议事的结果是问题都出在门涧畔那棵老杨树身上,可能闹妖了。后来请了一个阴阳回来。阴阳绕着树走了好几圈。回头告诉他们,这树得打掉啦,你们这个庄阴气重的很呐!再不打,有可能出事!第二天老杨树就倒地了,紧接着女人把饭端到门涧畔,智者学派坐在一起边吃边议,碎爷说这棵树是你爷活着时候栽的,你们看怎么个分法,咱们这几家一家选一段,要做到公平,公正,谁也不能吃亏谁也不能占便宜。后来三爸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抓阄。
傍晚,五个小纸团“哗啦”被撒在地上。三爸说这五个纸团里,分别写着树头,上端,中端,下端,根部。咱们来抓吧,抓到什么算什么。智者学派头对头聚在一起把老杨树死后的命运也一同决定啦。
有一棵长在猪圈旁边的杜梨树。夏天杜梨黄的时候,我们就扛一根长长的杆子,站在猪圈窑顶上,仰起头,迎着树缝里透进来的阳光,一下一下,把成串的杜梨拨下来,成熟的杜梨都做好了准备往下落的准备,所以只要用杆子轻轻碰一下,一大串一大串的黄杜梨就会从高高亮亮的太阳光里往下落。小小的杜梨像珍珠粒那么大,放到嘴里有山楂的味道,比山楂绵软。我们尤其喜欢在杜梨快要败落的时候,站在树下,仰起头看看,在那高高的太阳光穿过的地方能不能有一两串杜梨还没有被杆子拨落。那纯粹是一种寻宝游戏,即使真找到了都不能吃了,熟的太透的杜梨往往表面发黑,有时候里面还会有小蛆虫在蠕动,但是看着那一串串黑黑的东西从太阳光里落下,感觉那么神奇、幸福。
那棵杜梨树被收木材人拉走了,拉的时候我不在跟前,我听妈妈说他们直接从木柴场叫人来,把价议好,付了钱,就锯下来拉走了。树冠从猪圈顶一直拖到场里,木柴场的车停在那,青杜梨连着树叶撒了一路,三爷回家赶着羊过来,把地上撒的叶子、杜梨以及路边掉落的小枝条都捡着吃干净了。
智者学派集思广益,倒真是把三爷被盗的那群羊找回来了。
一个大风雪天,五爸站在场里喊大哥,大哥,手头有要紧的活吗?我爸,二姐,我,我们三个那时正钻在草窑里铡麦草呢。爸按着铡刀,姐姐把我整理好的一抱抱麦草往铡口里放。爸边铡边骂两头驴和一头牛吃的太多了,上个月铡的那一堆没喂几天就完了,这样下去这个冬天恐怕要到别处去借麦草了,这两头吃货实在要把他累死了,一边骂驴,一边骂二姐手生锈了吗,不把麦草往铡刀中间推,骂我说你动作能快点吗,吃的时候怎么不比别人慢,接着又骂大雪,说大雪下的太不是时候了,他的麦草刚喂完,他给驴铡完草还得给羊铡,如果天气好的话,至少能把羊赶出去放一阵。听到我五爸的喊声,他骂五爸,说你眼睛瞎了吗,不看我在铡草。他问什么事,看把你急的像个鬼子怂。五爸说,大哥,羊给人偷了。什么?啥时候的事?快天亮的时候。狗没咬吗?狗被下了蒙汗药,到现在还睡着呢。丢了多少?十八只羊全丢了。你等我这点铡完,咱们一起去寻去。你先去喊上老三,老二,看碎大不忙的话也叫上,人多找的快。他”啪”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直起腰,卯足劲铡了十几下,喊转粉,去,叫你妈来把铡刀按着,我去给你五爸寻羊去。
智者学派跑了一个下午,垂头丧气的回来了。三爷告诉爸,社社,你们晚上都在我这吃饭,咱们商量一下,都帮我拿个主意。吃饭当中,老二发话了,三大,世界大了去了,你一家家挨着问不行,太浪费时间,而且一旦让他们把羊卖了,就更来不及了,依我看,咱们分头行动,三大你在羊、牲口市场上熟人多,你去负责联络你熟人,并且让他们帮你留意着,谁来卖羊,就给你说一声,再说你那头大犊羊特征太明显了,见过的人都忘不了,你听我的没麻达。老五,你去上原上一趟,原上神六你知道的吧,神的很,我去年把钥匙丢了,他告诉我在草窑里,我后来用叉把草一点点拨开,可不是就在草里。你去给他把来龙去脉说清楚,让他给咱指个大方向,再去找就比较节约时间。剩下的我们这些人,大哥,你去高岭山问去,老三,去核桃湾打听,碎大,你经常在寺庄湾打麻将,就在麻将场上打听打听,老五媳妇,去何岔梁你娘家那一块问问,我最近经常上马渠收猪肠子,我到牲口市场去探一探。各位智者们都点头觉得老二不亏天天研究《鬼谷子》,果然有一套。
两个月过后,五爸兴冲冲的跑过来喊,大哥,把碎大叫上,到我那吃饭,我去喊老三和老二。后来听说羊寻着了。随着这一喜讯,核桃湾几个半大的小伙子进了镇原县监狱,其中一个叫军成的孩子五年级还没毕业。他的那些大哥们晚上请他去看录像,顺便告诉了他这样一个能让他日后天天有录像看的秘诀。他小鸡啄米似的的点头答应了。后来因为事发时他站在路口负责放风和给狗下蒙汗药,赶羊的工作参与的不多,所以只判了一年,据说她妈是个神人,给他往监狱送铺盖的时候,早上步行过去,中午就回来了,镇原离核桃湾一百五十里地,有人说他亲眼看着她早上背着铺盖卷出门的,中午又见她背着一个猪娃在核桃湾的路上走,又有人说你看错了吧,走的再快一百五十里路至少得走一天一夜,除非她是腾云驾雾的,那人说,把她烧成灰我都认识,我还看到她背上的猪娃撒尿啦,猪尿顺着化肥袋子缝渗出来,滴哒了一路,她的身后一股浓浓的尿骚味,这我能看错吗?又有人说,你怎么敢保证她一定是走过去走回来的?那人说,这个我当然敢给你保证,你去她窑里搜一搜,看能不能搜出来个十块钱?她除了走没别的办法,再说她这个人我了解,无论去哪都是走着去,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她什么时候坐过车呢。后来人们都认为她有腾云驾雾的神力。妈说,神怎么会像她那样,似乎一辈子都没洗过澡,头发永远粘糊糊油乎乎的,爸说,往往神力就附着在这样的人身上,你不看西游记里给唐僧送袈裟的那个神仙不就是个脏脏的丑八怪吗?那一集你也看啦。妈说,我还是觉得她兄弟更像个神仙,中山服干净体面,长的也俊。爸说你别提他,一提起他他就要笑死了,想起他坐在炕上,低着头,几个手指头撮在一起掐来掐去的,嘴里哼哼囔囔的那一幕,他就要笑死啦,不知道他在嘟囔什么。他说他上次让你喝那碗黄表水(黄纸叠成福的形状,烧成灰,化在水里叫福水,爸是在开玩笑),我就表示怀疑。胃疼真治好了吗?我怎么看你比以前疼的更厉害了。以后再有病我就去找军成他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