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外婆家出来看见了她,她起先是站在公路对面远远的朝我这边望。等我离开外婆家远一点了,她突然绕着她的三寸金莲朝马路对面急慌慌的走过来,我之所以说“绕着”,因为她真是走的很快,她边走边摸着眼泪,颤颤巍巍的,因为太快不够稳,快要跌倒了的样子,我上前扶住了她,她顺势抓住我的手,她说:“转转,你个碎怂才回来吗?我听说你回来了,一直站在路畔上等你,你刚才是去看你外奶去了吗?她好吗?不太严重吧?我想上去看她可是我没脸见她。”我说她快不行了,我说我妈走了已经把她多半个心挖走了,她说转转你外奶的心情我知道,我本身就是失了女儿的人啊,我咋不明白呢,你燕子娘殁的时候,差一点要了我的命啊。她说她的几个侄媳妇里面唯有我妈对她好,她说转转啊你怪你五爸吗?你五爸也悔的很啊。我说我不怪他,又不是他故意的。她说转转三奶奶是个老实人,可是三奶奶命苦。我真害怕她是来给我诉苦的,她拉着我的手,眼泪“哗啦啦”的流着,她让我坐下来她想跟我说会话,她说她就那么一个大侄媳妇跟她亲近些,逢年过节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她,结果最后还是让她的亲儿子开车给碰死了。她自己的亲儿媳妇前两天刚刚大闹一场,把家里能拿的都拿走了,跟着个贩菜的回回(我们对**人的称呼)跑了。她小女儿老早就上吊死了,她有时候在想到底老天爷把她留在世上干什么?
燕子我娘是上吊自杀的,十六年前的事了。大年三十,我跟妈,二姐,弟弟坐在炕上打扑克。突然大姐在院子里喊,妈,妈,不得了了,我燕子娘上吊了。不久我爸从门涧畔跑回来,拉着我大姐就走,快,快,你三奶奶昏过去了,你属虎,去给咬着鼻梁换换气。紧接着我就听到了各路隐隐约约的哭声,从场里传来的三奶奶一家人的,从炕上传来的我妈的,从墙的那一头传来的我碎奶奶的,我碎奶奶因为燕子我娘的死想起了她占娃,从窑背上传来的我三妈和我二妈的。各路哭声最后汇集到场里那个恶消息开始的地方。最后三爸提议,先别只顾着哭了,老五,你快把三妈抱回炕上,大嫂,二嫂,你和我家婆娘回去帮忙看着三妈,别再有个三长两短。大哥,二哥,三大,走,咱们去碎大屋里议事去。人死了,咱们娘家人得去看看,人为什么死,让他们柳家人给我们个交代,弄不好还得打官司。咱们何家又不是没人。
半夜里,爸回来让妈把他那件山羊皮囊找出来,说他估计后半夜要下雪,他必须穿暖和点,妈问这就去吗?都谁去,他说老五,我,老三,老二,我们坐燕子女婿的蹦蹦车去,妈说那还不把耳朵给冻跌了,快让我赶紧给你把火车头帽子也找出来。他们走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风飞的大雪。雪片大大的,硬硬的,落在我爸帽子上半天都不化。蹦蹦车油箱冻住了,半天发动不起来,还是几个人下车推到水沟路下面才“嗵嗵嗵”开始冒烟的。那晚到了大后半夜,雪已经积了二尺多厚,几个女人聚在一起,都说但愿他们路上没什么事平安到达吧。而我们这几个孩子眼里挂着泪珠,都在想我燕子娘,燕子娘那么爱笑的人,怎么会自杀呢,她没出嫁的时候我们都吃过她做的肉夹馍,她爱笑爱撒谎,妈说你燕子娘一走三个谎。燕子娘说她家的羊都吃炒面,看不上吃草,不然你看它们怎么那么肥,我们问是那种里面鸡蛋多多的肉多多的炒面吗?她说炒面不都这样吗。我们都很羡慕她家的羊,我们过年时候才能吃到炒面。
两天后几个男人回来了。女人说谢天谢地你们几个好好的回来了,男人阴着脸说可不都好好的回来了,还能咋,何家死一个够了还要死几个。这一次跟着几个男人回来的还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远方亲戚。他们专门去请他来一起议事的。据说年轻的时候参加过国民党,大嘴大耳朵,白白的脸,高高的鼻子,高高的个子,两边嘴角各镶两颗银牙。他盘腿坐在炕上方桌后面,边剔牙边说,娃娃,你们几个都看到咱们人了,你们看到咱们人身上有没有什么异常?有没有被打过的痕迹?人死前如果受到什么伤,尸体上是能看出来的。三大说,舅舅,你是没见到,背上和大腿上满是青紫印,我大哥我们几个就站在边上看了,没动,验尸官还没来呢,也不敢动,本来我是想把头发拨开看看头里面的,柳家人说人死后放一两天身上就会出现印,我不太信,舅舅,你是过来人,见过死人,你看呢?娃呀,这些事情不好说,看是怎么个痕迹了,尸体被拖过,碰过,也会有印出来,但是跟死前的印是不一样的。你要是让我说怎么个不一样,我也不好说,毕竟我没见过咱们人。这一切还得等法院验完尸再看。
议会就这样不了了之。爸回来气呼呼的给妈说,说是个德高望重的人,我看就是个吃货,赛肉量和酒量谁也赛不过他,真要议起事来,也是个囊怂!这明摆着咱们人是被冤死的啊,天辰他妈,你是没见过那个光景啊,咱们人太不当(不当是可怜的意思)啦,背上,腿上,老三没细看,我发现脚上也有一大块青印。老五看到棺材就哭的不成样子了,老二把他拉出去了。准确的说就我和老三亲眼见到人了。要我说咱们应该主动去联系法院,这场官司一旦打起来,肯定我们是赢的,这些人个个看着都是人前头人,一个个都担不起事,还在那围绕着话题打转转,白白浪费时间。妈说那有什么办法,这事毕竟咱们也做不了主,虽说是一家人,到底隔了一层,我们说话的分量不够。
三天后柳家稍话说,法院已经验完尸了,让娘家人过去一起听听,如果没什么意见就要埋人了,因为虽然是冬天,尸体不能停的太久,尤其是人也是非正常死亡,更应该提早入土为安。最后一次去基本上是埋人去了,因为法院对娘家人说,人是吊死的,根据医学知识,人在上吊时有一个挣扎的过程,身体是一个整体,脖子上氧气不足了,自然会影响到身体其他部位,尤其是背部和大腿这些重点受力的部位。爸说这感觉就如同被人出卖了一样,很显然在咱们家这群冷怂围着打转转的时候,人家柳家人逮着机会卖通了法院呗。什么“身体是一个整体”,什么“受力部位要受影响”,他大大个球!糊弄农民呢是吧,以为这些人都是瓜子吗。
燕子娘下葬的时候她的两个小女儿,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拽着五爸的衣服喊舅舅舅舅,五爸把头迈过去了,爸说他看着那两孩子不当的很,就掏的给了五块钱,他说老五你答应一声啊,好歹她们是燕子的孩子啊,五爸说人都没了,还有什么亲戚情分好讲的。
那年我们的年没过好,更别说放鞭炮了,看到一张笑脸都难。其实有好几个年都没过好,四爸就是在大年三十下午走的,那个下午那么平和喜气,他过来到我们家借桶去沟里驮水,他笑着喊嫂子,你做什么好吃的,别和我大哥吃完了,给我留点我驮水回来吃啊。大约五六点钟的样子,我们听到了喊声,闻到了死亡的味道,窑背上杂乱的脚步声,架子车轮沉重碾过的声音,急促喘气的声音,再后来就是绝望的哭声。因为架子车还没上坡,人就咽气了。后来就是叮叮哐哐打棺材的声音,人来人往乱糟糟,个个神色凝重。我们这些孩子坐在炕上,把枕头围成一圈,坐在里面互相靠的紧紧的,大白天下去撒尿都怕。妈妈把饭端到炕上,我们都闻到了油漆的味道,都不吃,妈妈说哪有呀,这碗是我洗的干干净净的。四爸活着是个好木匠,他的院子时不时有股浓浓的油漆味道。这股味道粘在我们记忆里吐多少唾沫都驱不走。燕子娘殁了之后第二年妈妈的干女儿喝农药自杀了。妈妈还是她的媒人呢,正是通过妈妈的牵线,那个眼皮薄薄的粗辫子姑娘才嫁过来,嫁到我家对面。那年正月从初一到初十,妈都待在那家帮忙。我们的爸天天给我们热剩菜吃。啊呀,但愿不再死人啦,即使死人也不要跟妈妈有关,即使跟妈妈有关也不要在过年时死啦,剩菜我们吃够啦。我们,主要是我和弟弟这样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