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探望了智者学派的每一位,他们都老了,如今脸上多少都有了点道气,很多年前可是全挂着急功近利和质朴的庸俗的表情的。智者学派在我记事时就存在了。
有天碎爷趴在墙头上喊:“社社,你过来有个事,你三大,老三,老二,老五都在我这。事情是这样的,我看见那个娃了,是个男娃,那天集上我看她领着他,都能跑了。把你们召集在一起呢,想一起商量商量,要不要去把这娃接回来,怎么个接法,接的话具体谁去比较合适?”
炕上的方桌上点着两盏煤油灯,轻柔的橘红色光平均分配在桌子周围的每张脸上,每张脸那一刻都是严肃的,谁都不敢第一个发言,都把目光停留在精明能干的老三脸上,老三说,这个问题都不用商量,是咱们何家的娃,当然是要接回来由何家来养,碎大这事要我说咱们三年前就没办好。他碎大眼神暗淡,咂着嘴不说话,其他智者们都表示同意,应该把娃接回来,自家的骨肉自己养。问题是,问题是人家给不给?人家给不给呢?他们又开始沉思,毕竟三年前儿子死的时候,是他和她妻子亲自把人家赶出去的,而且在人家和娘家人又一次来协商的时候,是他和她把人家臭骂一顿的,娘家人说能不能住你们家把孩子生下来再走,她妻子跑到海棠树下面她儿子的坟头上哭去了,哭声又大又惨烈,说媳妇是丧门星,不然她占娃好端端的怎么喝药了呢?她哭着喊着说她一天也不愿意见那张丧气的狐狸脸。那是他儿子占全死后两个月的事情。我记得我四妈是个年轻的细长眼睛高个子女人,笑起来,一口牙齿又整齐又白,发际线很高,总是把头发梳成唐朝女人的样子。她每次赶集回来都要趴在墙头上喊,大嫂,大嫂,等妈妈跑过去,她就往她手里放一大捧枣,有时候是几个苹果,或梨,或者点心。这个女人在他男人喝药死后,婆婆要赶她走,妈妈说,快去,你们几个,你四妈要走了,你们去把她留住,看在你们的份上,看她能不能不走。她站在门涧畔,我们四个围着她不让她走,她哭着说,嫂子,你说你们不让我走,人家不容我呀。我们一起把她送到大路上,她怀孕三个月,一路哭着回去。妈跑过去对她碎妈说,碎妈,好歹她是咱们家一口人,怀着孕呢。她碎妈直着脖子说谁敢让那个丧门星待在何家,就从她尸体上跨过去。
后来我只记得那天很热闹,门前那棵粗壮无比的大杨树下面,一群人坐着,另一群人站着,都很严肃,僵硬,生气,妈妈指着他丈夫说,走,咱们进去端出几个板凳来,你们何家老少一点人情味都没有,还真能让人站着?拦着不让人进屋就已经够难看的了。他们俩端出几个板凳安排四妈和她娘家人坐下,为此她碎妈对她无比仇恨。议会的结果以他们的碎大破口大骂“狗日的以后别到我门上来”结束。
妈妈说,其实你知道吗?她赶集时早就见那孩子了,长的跟老四简直一模一样,她说她活这么大没见过有人这样做事的。她紧接着警告她丈夫,关于老四娃这事,你别说话,跟这些冷怂有啥可商量的!要是我就不给,想领我娃门都没有,哪怕打死我哪怕穷死都不给,当初干嘛来者。后来听说何家人去接孩子时碰了一鼻子灰,当然最后的议定是他碎大带着老三去先探探口风。妈说她都替这一群老的少的丢脸。去接一个孩子还能空手去,两个人去是怎么回事,再说接自己的孩子要探什么口风,你明儿给他们说说,至少得准备一千块钱,再买些礼当,捡那好烟好酒多买些,几个代表收拾的利索些都去,至少把你们诚意表到。第二天他们按照老大的建议,带着钱和礼当,六个男人顾了一辆蹦蹦车一起去了。回来的时候都喜悦了。妈问成了吗?基本算成了,人家答应在娃名字里加个何字,起名叫唐与何。可是他碎大和他碎妈觉得老大这建议臭的很,花了一千多,孩子也没见领回来。买东西送钱不就是见孩子吗,孩子没回来,还敢张着大嘴喊“成了”。
弟弟说,守望,人生就是一场守望。我让他别“诗”了,他说我没“诗”,是历史和传统成就了诗。他说你知道唐与何吗?我知道呀,四爸的娃,碎爷的孙子呀。那你知道碎爷和他的孙子相认了吗。二十年呀,他等了二十年!
什么时候认的?
就是过春节我回去那几天。
细节呢?
细节是这样的。有一天,一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来到碎爷大门前,正遇着碎爷拾柴禾回来,他喊爷,你认得我吗?“啪啦——”,一大背笼干柴撒在地上,背笼在地上打转转。碎爷的神志也如同那些柴禾一样全撒了,没收拢了。碎爷说,娃你是唐与何,我孙子吗?唐与何说爷,我是你孙子唐与何,跟你商量点事,爷。碎爷说娃,你进去说。唐与何说他在西峰看了一套房子,首付是九万多一点点,他说爷你能不能帮帮我点。碎爷说娃呀,爷钻在这个黑窝窝里,天天等你啊,等了二十年,爷就想听你喊我一声爷,在我死了,来给我戴个孝,碎爷又说还真让你个碎怂赶上了,你碎娘出嫁时有五万块钱礼钱,存了一万是给芳芳你碎碎娘上大学用的,两年多花了五千多,现在还剩三万五,爷给你帮三万,剩下五千爷留着买个零碎,看个病啥的,你看能行吗?唐与何说,爷,你帮了我大忙了。具体细节就这样。
后来呢?
后来五一前,摩托车又停在碎爷门口了,这一次据说还闹了点小别扭。碎爷说他来告诉他要结婚,要他五一去参加婚礼,顺便说能不能给他再寻三千块结婚时用,碎爷说哎呀娃,这回你运气不太好,本来有两千的,你碎碎娘在学校生病花了一千,手头现在统共一千,你先拿着用。唐与何脸色暗下来,说那你留着吧,就赌气走了,上到大路上可能又想通了,跑下来,还有点不好意思,碎爷说他当时就蹲在门槛旁边抽烟,那一千块钱还在桌子上放着,唐与何磨磨蹭蹭的说,爷,嗯,一千就一千吧,我先拿去用着。碎爷说娃你想开了就好,爷也欢喜,爷听说你要结婚本来就高兴。唐与何说爷我忘了给你看样东西了,说着从上衣口袋你拉出一个小信封,递给碎爷,碎爷问这是啥嘛。结婚照。碎爷拉出照片一张一张翻,你们两个碎怂咋照的跟电视里演员一样,唐与何说这都是艺术照,加工处理过的。碎爷说,哦,这一处理人人都能上电视当演员嘛。
后来呢?
后来结婚时碎爷,碎娘,碎碎娘,二娘,大娘他们家活着的人都去了。碎爷说去之前几个人又一起凑了一千拿给新娘当见面礼了。事情就这样。
我问,智者学派其他人呢?比如像三爷,三爸,二爸,爸他们。弟弟说,爸当时接到碎爷电话去跟老板请假时没批准,就托队里人稍了两百块钱礼钱,没去成。三爷当时去妙渠卖羊去了,五爸五一时在内蒙打工没回来,三爸忙着华文中学食堂的事没去,二爸当时领着二妈跑镇原看病去了,可以说智者集团已经从实质上解散了。姐你说这是一出悲剧还是喜剧,说是喜剧嘛又不像,很显然这唐与何把碎爷的老底全拿走了,要说是悲剧嘛,他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要这么一个结果吗?所以从结果上看是圆满的,从过程上看很悲剧。他说姐,单从结果上看,你说人生是不是在来回抖圈子?你看吧,碎爷自从四爸殁了之后几乎把心思全花在香火延续问题上。他们先虽说拒绝了自己名正言顺的孙子,却又千方百计去生儿子,你还记得他们五十多岁时的两个孩子吗?我记得呀,一个是个男孩,生下来是个死胎,碎爷半夜里翻墙过来雨点似的砸咱们家门,那种令人窒息的死亡的阴冷感觉我现在还能回忆起来,他过来叫爸陪他去扔死胎,爸说他记得他当时浑身发抖,连说话也说不利落,站也站不稳,他就说碎大,把笼给我我拎着,你走前面给我照着路就成,爸说从那次拎死胎之后,他的右胳膊疼的抬都抬不起来,用棉花蘸着白酒洗了好长时间才勉强不疼了。第二个孩子不就是芳芳吗?生了芳芳之后他们两都泄气了,后来你知道吗?三娘生孩子难产死的时候答应把生的孩子留给他们,结果还是在半夜三更照着手电筒扔掉了,当时也是和爸一起,那一次爸学聪明了,没敢再用笼装,放到架子车里和碎爷一起推出去倒掉的。妈说把自己孩子放在外面去领养别人的孩子,四爸在地下怎么也不会愿意的,不看这一个一个都没活成吗。是呀,后来他们就绝望了,开始无休止的吵架,碎爷说碎奶奶害的他这辈子断了香火,狠着劲打碎奶奶,拉到胡麻地里打,堵在家里打,一次次吵过打过之后,就能听到碎奶奶趴到四爸坟头上恸哭的声音,在夏天大雷雨里哭,在大太阳下哭,春风卷起沙尘满山满宇宙都是黄空气时,她的哭声夹在风里一起呜咽。春节大过年的,她趴在坟头上双手插在冬日阴冷的风里,插在坟头上厚厚堆起的积雪里,从早上跪到黄昏不起来,直到妈上去把她拉起来,搀到房里让她坐在炉子边上烤火,她的手像两块坏土豆,通身紫红,冻疮从手指生到胳膊腕上,手背上裂开好几道大血口子,用完一整块劳动油也不够擦她的双手。她的脸上还有泪痕,她的眼里还有怨恨。说来奇怪,她和妈是一同去的。她在那年四月里去世,糖尿病让她临死时浑身浮肿,尤其是头脸无比膨胀,先前准备好的殓衣殓帽殓鞋都太小太不合适了。妈连夜坐在缝纫机旁重新改过,帽子,上衣裤子,甚至袜子全都拆开放大了好几号。至于鞋子,实在没有办法把给外婆准备的殓鞋拿给她穿了(外婆是大脚)。我估计她肯定是嘲笑这双鞋的,她曾经花了好几年为她自己缝制殓衣。尤其是那双鞋子,估计也花了好几个春秋,做成后她神秘的拿出来给妈看,她说社媳妇,我谅你一辈子都做不出这样的鞋来,妈说她真是一辈子也做不出来呀,她说碎妈你咋做的怎么看起来这么亮,她笑着说娃娃,你不看这鞋面全是我一针一线用丝线染的吗?妈说碎妈这个喜鹊尤其秀的好,你教教我怎么秀,我给我天辰外奶也秀一双,她抿着嘴说,娃娃这个你学不了的,这个手艺我给我几个女子都没传,这个手艺我是要带到坟里去的。后来她果真带进坟里去了,因为据我妈那么聪明的人也没看出个道道,给我外奶做的殓鞋不过是一双普通的黑色丝绒鞋而已,只不过在鞋口上多勾了一道银线罢了。她说因为我妈太聪明,太好的东西她是不便给我妈看的,她给我妈展示了她包包子的绝妙技巧,我妈领悟了,回来也蒸出了一笼花色美丽的包子,她说社媳妇,社媳妇,碎妈再也不给你看我的绝活啦,你一看就会,这还了得,估计这双殓鞋她猜我妈是学不会的,就冒险展示了一次,况且她也需要崇拜者呀。她的葬礼是妈一手操持的,葬礼那天,妯娌之间还互相开玩笑,三妈说嫂子,其实人死了也好,有些人活着没脸真不如死了好,三妈是在含沙射影的骂我田妈,据说田妈在席上跟我三爸小小的调了一把情。妈说,生死咱们都无法预料呀,看现在碎妈死了我还给她操持,你们想想看,等我哪天咽气了谁又会给我操持啊。他们都说大嫂你不该说这丧气话,人哪是说死就死呀。半个月后她就真的跟着走了,她们都说大嫂那天说的话不吉利啊,大嫂那天不该说那些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