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是在一种绵软无力,但又神智清醒的状态之中挨过了整个晚上。当清晨的光线渐渐移入房间,把她眼前的昏暗照亮的时候,她正平躺在床上,被一种无可遏制的失意情绪笼罩着,身子就像是被搁在了一艘在黑夜里飘荡的船上起起伏伏一般。梅森夫人的鼻息声始终都在她耳边此起彼伏,直到有人来敲门她方才惊醒了过来。伊妮德也跟着缓缓坐了起来,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假装也是才醒过来的样子。
经过了这一晚上,她倒是不必再为自己会露出马脚,或是会招致别人的怀疑而担心,因为她现在的样子活像是一个元气大伤的病人般萎靡不振。
梅森夫人醒来后便是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她瞧见伊妮德虽然面露菜色,但也并无大恙,就把她打发回去了。早上她一在众人之中露面,米歇尔便表现出诧异而又紧张的神情,以至于整个上午,虽然她们没有机会单独在一块儿,但米歇尔始终都跟在她的身边,时时刻刻关注着她,像是生怕她会有所闪失。因而午休的时间一到,米歇尔便立即坐到了她的身边,一双大眼睛里流露出伤感之情,急切地询问她:“你昨晚那是怎么了?我可真被你吓坏了。”
“我也记不太清了,大概是生病了吧。”她的语速语调同平常别无二致,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她一直觉得喉咙痒痒的,满以为自己的嗓音会变得沙哑而迟缓。
“我可从没见你那样过,那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米歇尔的身子紧紧贴着她,几乎就像是要马上抱住了她。
“我已经没事了,别为我担心。”看来米歇尔并没有为昨晚的事起丝毫疑心,她笑了笑,但立刻她就发现她自己是那么迫不及待地被米歇尔的这种关切所深深打动,远非她想的那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不可自拔,她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一蹶不振,她此刻的心情也与昨晚大相径庭,当她经过了一夜的沉寂重新又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时,竟感到一阵窃窃的轻松,旋即她又吐露道,“米歇尔,昨天晚上我感到难受极了,一晚上尽是在做梦。”
“都是些什么样的梦,是噩梦吗?”米歇尔像是与她感同身受一样,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伊妮德对她微微点了点头,“我梦见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在一个像是地狱的地方受着折磨,她被牢牢捆绑着,还有一个恶魔在她的边上边是窃笑边看着她受苦。按理说那又不是降临到我头上的事,我就像是偷偷窥见了而已,但为什么我心里的绝望却胜过了那经受折磨的人。”
“这和你做了什么梦没什么关系。”姬恩原本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在和别的女孩讲话,听着了她们的对话,就走过来站到了她们的边上,俯视着她们平静地说,“这有什么可不明白的,难道这种心情从未在你心里生根发芽吗?一觉醒来却发现梦里体验到的悲痛迟迟地挥之不去,环顾四周的时候也从不会有人用微笑的脸庞迎接你,难道这样的情形对你而言是陌生的吗?如果一定要我告诉你的话,你是被自己的悲伤所感染了而已,梦境里的痛苦成了生活里一尘不变,永无止歇的失落。你应该习惯了才对,而不总让自己逡巡于一些莫名其妙的感伤之情中。”
说完之后,她十分得意并面带嘲讽地对她们笑了笑,便走开了。米歇尔看看姬恩又瞅瞅伊妮德,她似乎觉得姬恩能说出这么讳莫高深的见解应当值得敬佩,但又怕会伤了伊妮德的心。伊妮德沉默不语,她没办法对此矢口否认,她确实没有想过自己原本的不幸会给其他的痛苦增添分量,但她依然无法将各种痛苦草率地归结为是由自己的不幸所产生的,因为她同时也注意到其他任何人的苦恼并不少于她,或者说,她此前并没有那么地关注自己的不幸,而将其他的事情都与其联系起来。她隐隐觉得如果真是这样,那犹如是她使自己受了辱,她不愿将任何不幸的际遇紧抓不放。
但这些也只不过是在她脑中一闪而过的思绪,从昨天晚上她看到那背上纹身的图案起,她的胸中便被另一桩心事,另一些疑惑盘踞着。她越是发现这是她目前为止最容易证实的事情,就越是感到惴惴不安。明天上午她就会有机会,她们要去城堡的藏书室,在那儿最深处的角落上有那么几排书,几乎没有人会对它们产生兴趣,大部分都积上了细小的灰尘,虽然那里时常有人打扫,但那些灰尘时来已久,就像是粘连在了书上一般,那些书都是她唾手可得的,但却可以解开最后的谜团。此外,她还在做着别的打算,她在想以后的事,这个难题正逐渐展开在她的面前,她今后要怎么办。
等待明天早上的到来不知何时变得如此郑重其事,她甚至感到奇怪究竟怎么样的心情才能够与她揭开答案的那一刻相称,但即便是最难熬的时光到头来还是可以轻易流过。
伊妮德的指尖在这些书上轻轻划过,带走了时光交错撒下的尘埃。她所需要的那些书籍虽只占了书架上的一小部分,但那些书里的篇章同时也载入了荣耀,辉煌,及绝顶才华。它们拥有同样的主题,关于十五至十六世纪的意大利,文艺复新时期的欧洲。这是一个将智慧与人性的光辉注入历史血脉的时期。
她站在那儿连着翻开了几本书,的确,她要找的内容一丁点儿都不复杂,这些书里都有记载,当然是这样,她要找的是最应当被提及的内容,每一个作者在书写这些历史时都会倍感宽慰与敬畏。可她需要的不仅是文字,她还需要图片说明,当然,这也不会太难找。果然,她马上就在一本介绍文艺复新绘画历史的大部头书中找到了一组被细心描绘的图案。她的目光定格在了一个名字上,米开朗基罗,众人皆知的雕刻巨匠,意大利文艺复新时期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天才式的艺术家。他的代表之作中有一幅不得不提的湿壁画作品,日复一日的被世人瞻仰,赞叹,与铭记,犹如让世人在轻雾中窥见了他们虔诚信仰的圣境,那掌有生杀大权的神明,具有席卷一切之力。但他本人似乎并不完全喜爱他的这一画作,整个创作过程也叫他憎恶万分,他热爱着雕刻,而不是在火把的映照下费劲地工作,并让各种颜料沾满他的胡子。而就是这样,梵蒂冈西斯廷大教堂礼拜堂令世人赞叹不已的巨幅拱顶画绝对无与伦比。整个画面大致可分为两个部分,而拱顶画最主要的部分,也是拱顶画的中间位置,米开朗基罗别开生面的描绘了上帝创造世界的九个场景,分别被具有深意的命名为《划分光暗》、《创造日月》、《划分水陆》、《创造亚当》、《创造夏娃》、《逐出乐园》《挪亚方舟》、《挪亚献祭》、《挪亚醉酒》。这些湿壁画取材自《创世纪》,展示的是上帝的力量与人类的罪恶。
也许是因为从未目睹过原作,以前看到这湿壁画作的时候还无法使她提起那种被崇高事物所感染的心态,而只是惊讶于它的明亮鲜艳的色彩,这画作原本就是要刺激感官激荡心灵的。
伊妮德的指尖慢慢在书上印有的九幅画上挪移,当她移到其中一幅画的边缘的时候,她的手指缩了回来。米开朗基罗在房顶上作画,用智慧与天赋开创了不朽,可如今,这些画面却是由一些世间鲜活的生命背负着。这些画一点都不适合纹身,被刺入她们痛苦的身子之后只会呈现出一些扭曲古怪的躯体而已,人类的高尚品性被亵渎了,他无疑是在实施着丑恶的行径。
她干脆地合上了书页,但她忽然又想到那些画一共有九幅不是吗,像伯爵这种力求秩序和规则的人,他会只是心血来潮将其中一幅画在了一个人的背上,而偏偏舍弃了这组画作的完整性吗,显然选取这组拱顶画的做法本身就是别有用心的。她觉得有那么一刻,她似乎体会得到沃伦伯爵这种行为的狰狞用心,他把训诫与隐喻深深藏入受其控制的肉体,使其不可磨灭,这真是可怕至极,她感到不寒而栗。
伊妮德承认自己的艺术修养相当浅薄,她对于那种需要潜心领会的艺术门类方面的理解显得十分生硬,不那么具有灵性。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她对高尚艺术的敬仰,她的心灵的感受力虽然在这一方面迟缓拙劣了一些,但她敏捷的思维还是从其他的角度品味到了其中的真知,弥补了她在这些方面缺少波动的感性理解力。尽管她无以展现自己的丝毫艺术天分,但她对于一切美的事物的敏锐却从未遭受损伤。她是一个真正愿意让乐与诗句在午后寂寞的树荫下和夜晚润湿的星空中响起的人,而不是把它们仅当做一项娱乐来打发时间。她认识米开朗基罗或是其他一些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意大利艺术家也是通过让她愉悦而自由的途径,这样反倒能使她印象深刻,她是偶然地坐在长椅上阅读一本意大利文撰写的游记时对意大利有了耳目一新的了解,之前她只是略知皮毛而已,而她对于意大利语的领悟也只能让她读懂一些小有趣味的文字,或是几幅图画下的只字片语。
然而事到如今,她反倒不知所措了。她似乎弄清了一切,却又什么都不清楚。现在,她知道了伯爵是个十足的恶魔,知道了自己等同囚禁的处境,知道了未来的厄运正悄无声息地指向了她,可这又能怎样呢,难道她要将这些秘密都烂在肚子里吗?她只有一个人,她慢慢地蹲下了,将头贴在两个膝盖中间。直到她的双腿完全麻木了,她才用一只手轻轻撩起了垂落的一缕头发,支撑着站了起来。
在这样的年纪,因为遭遇了一颗肮脏的灵魂,她的心灵经受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她的命途也随之发生了转折。但对于沃伦伯爵来说,她只是他沉吟须臾而做出的一个决定,成全了他小小的快意。而对于其他人,她如今的这一处境又是多么不足挂齿的事情,甚至,因为沃伦伯爵的出现,才使得这整桩事件中有了引人关注的重点。即便她的渺小显而易见,她仍不愿轻率地去把人比作沙粒,因为从作比较的视角来看,她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贵贱之分厚薄之见远比沙子之间要来的分明,她不可能在意识到自己孤苦伶仃之后,寄予会有那么一阵风来把她和其他的沙子一并带走。她体会到,事实上,对于越是卑微的人,他们越是不愿意把生命看做是一件微不足到的事物,因为这种比较对他们而言是何其不公。她深深地感到无能为力,但当她决定要从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当她认定这还不是她应当对命运俯首称臣的时候,她便要永远铭记住这种感受。既然没有抗争的力量,那就只有谋求机会,虽然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很难做到,一个微小的刺激通常都能击破了积聚着压力的静态,但她能做的唯有等待,坚持地,忍耐着,等待……